大雨滂沱，狂风在空旷的广场上呼啸起舞，冰冷的雨丝被风裹挟着，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银针，刺入肌肤，带来阵阵寒意。
空气中，水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细小的冰珠，悬浮在风中，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温度逐渐降至不寻常的极端，呵气成霜，这种彻骨的冰冷，若非亲眼见证周遭环境，单凭体感，足以让人误以为自己已置身于地球两极的酷寒荒原。
然而，视野所及，并非预想中的冰封雪盖。广场周边，一层蓝得发透、色泽幽邃的晶体覆盖了大片区域，它们像是从地底生长出来，或者是从天空坠落凝固而成。
除此之外，四周的建筑物、远处的景观看起来却异乎寻常的“正常”，这种正常与广场中央那片妖异的蓝色形成了尖锐而令人不安的对比。
当谢灵尝试靠近那片晶体区域时，一股更加诡异的气质扑面而来。空气中隐隐可见淡蓝色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以晶体为中心向外缓缓扩散。
这波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更夹杂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能搅动灵魂深处的不安。
他回想起之前观察到的、那些从晶体方向散发出来的黑色丝线状能量，但此刻近距离观察，晶体内部却异常清澈纯净，毫无杂质，光滑的表面下甚至能映出他有些扭曲变形的倒影。
那致命的黑色丝线与眼前这纯净的蓝色晶体，实在难以建立起直观的关联。
这片晶体的覆盖范围远比远处看起来要广阔得多。站在广场另一端时，只觉得那是一面薄薄的蓝色墙壁，但走近了才惊觉“远看是山，近看是川”——
目光所及，广场的大半地面、旁边的花坛、乃至一侧几棵高大的热带树木，都已被这种晶体彻底吞噬。
那些原本枝叶繁茂的大树，此刻被蓝色的晶体层层包裹，枝桠间晶体相互纠缠、嵌合，如同某种狰狞的冰牙暴突出来，一环扣一环，形成了仿佛禁锢的、凝固的水流般的奇异形态，在雨中散发着死寂而瑰丽的光泽。
如此巨大而诡异的景象，广场上那些正在忙碌的清洁人员不可能视而不见。
但，从谢灵自密道尽头走出，一直到此刻他站在晶体边缘，竟没有一个人靠近这片区域。
正相反，他们仿佛集体无视了这里的存在。有两三名工作人员打扫到晶体区域的边缘，手中的扫帚几乎要触碰到那蓝色的表面时，却突然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屏障，或者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动作僵硬地转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继续打扫，轨迹精准得令人费解。
谢灵回忆起稍早前招聘管家活动时，似乎也无人靠近此地。
如今活动结束，进入清理收尾阶段，这里依旧是被刻意回避的禁区。这绝非巧合，此地必然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甚至被刻意掩盖的秘密。
他蹲下身，强忍着指尖传来的、几乎要冻僵骨髓的寒意，将手掌轻轻覆在晶体表面。
他屏息凝神，尝试调动体内那微薄却独特的仙力，感知晶体内部的能量纹路与波动。一丝微光自他掌心泛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试图激起涟漪。
直到那点仙力光芒缓缓消散在晶体冰冷的表面，谢灵睁开双眼，脸上只剩下浓郁的遗憾与困惑。
什么都没有。
他的感知如同石沉大海，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这晶体内部纹丝不动，能量层面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无”，与脚下普通大理石板带给他的感觉别无二致——除了那彻骨的冰凉。
这些蓝色晶体，无论是形态还是散发出的某种类似记忆回响的余韵，都让他联想到“忆质”的特殊性。
但它们又与他在星光墟感受过的、相对纯净的忆质内核不同。
这里的晶体，尽管外表清澈，内里透出的记忆味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感，一种沉淀了太久、已然变质的滞重与阴冷。
这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拥有强大而诡异的轮回之力的存在。若不是当时长江君和使者反应及时，恐怕早已在那股力量的冲击下灰飞烟灭。
这晶体的冰冷，这腐败的记忆气息，与那轮回之力带来的心悸感，隐隐有着某种危险的相似性。
极端的低温，神秘莫测的晶体，任何一件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说明情况的异常。但在获得更确凿的证据前，他需要更广泛的调查。
“您好，请问一下……”
谢灵转身，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穿着雨衣的工作人员走去，试图搭话。
可，他的话才刚刚出口，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晶体的冰冷更甚——那是源于极度惊惧的冰凉。
在那一晃而过的瞬间，在对方雨帽的阴影下，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张活人的面孔！
那是由与蓝色晶体类似的物质粗糙拼接而成的模糊轮廓，勉强构成了人脸的形状，眼眶的位置是两个空洞，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幽蓝。
“等等……”
谢灵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是否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了幻觉。他鼓足勇气，定睛再看。
那张蓝色的晶体面孔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女性的脸，肤色正常，五官清晰，甚至带着几分清秀。雨水打湿了她的几缕发丝，贴在额角。
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正关切地望着他。
“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正常，甚至带着点对晚归者的责备，
“这会时间已经很晚了，您不去在房间里睡觉，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明天还要上学，外面下着雨，还很冷，别感冒了——”
“我，我……”
面对这巨大的、近乎荒诞的反差，谢灵一时语塞，大脑飞速运转。他迅速眨了眨眼，急中生智道：
“学的有点累了，出来活动活动。正好下着雨，空气清新，多走走，你说……对吧？”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尽管心脏仍在狂跳。
“话虽是如此，但——”
工作人员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迟疑，那瞬间的表情凝固，似乎与她之前流畅的关切有些微的不协调。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谢灵内心深处没来由地响起一个尖锐的警报！那是一种源于本能、超越理性判断的强烈危机感——“快走！”。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感觉从何而来，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侧后方退开几步。
“我先回去了，嗯，你继续忙——”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话语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仓促。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几乎是逃离般朝着密道入口的方向快步走去，将那名面露些许困惑的工作人员抛在身后。
直到重新踏入密道相对安全的阴影中，背靠着冰凉的石壁，他的身体才停止微微颤抖，狂跳的心脏也逐渐平复下来。
刚才那一幕是幻觉吗？
那蓝色的晶体面孔……还有最后那一刻，内心响起的、催促他逃离的未知声音……这一切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门。
他站在黑暗中，喘息逐渐平稳，心头的疑云却越发浓重。
为什么要跑？
那种仿佛被天敌盯上、下一秒就要万劫不复的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身体本能地选择了规避。
但逃跑解决不了问题，那片蓝色晶体和工作人员的异常，他必须弄清楚。
“不能就此放弃。”
谢灵深吸一口气，压下残余的惊悸。他决定换个方向，从广场的另一侧绕过去，尝试询问其他工作人员。或许刚才那个只是特例，或许……他能找到突破口。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广场边缘移动，避开之前那片晶体区域和那名“女工作人员”的视线，沿着广场边缘的廊檐，绕到了距离之前那片蓝色晶体区域较远的另一侧。
他看到一个穿着同样制式雨衣、正在用长柄扫帚清理积水的中年男人。这次，他特意放慢脚步，仔细观察——雨帽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眉头因专注而微蹙，眼神平和，没有任何异常的蓝色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表情，走上前去，用符合自己“公子”身份的、略带随意却不失礼数的语气开口：“这位大叔，打扰一下。”
中年男人闻声停下动作，见是谢灵，立刻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是长期在户外劳作常见的嗓音。
“吩咐谈不上，”
谢灵摆摆手，故作轻松地指了指仍在进行收尾工作的广场，
“我就是有些好奇。今晚这场招聘活动，阵仗不小，却偏偏选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举行，可是家中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务吗？”
男人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回答道：
“回公子的话，听上面的管事说，主要是您和小姐的学业日益繁重，府内各处也需要更多得力的人手打理。加上原定于星期四举行的股东大会临时延期，空出了档期，主事们便决定抓紧办了。这雨夜嘛……也是事急从权，没办法。”
回答的内容，几乎与云儿之前所言分毫不差，逻辑自洽，听不出任何破绽。
谢灵心知直接询问晶体恐怕无效，便换了个方式，伸手指向远处那片即便在雨夜中也幽幽泛光的蓝色区域，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哦，原来如此。那……大叔，你看那边，那些蓝色的……反光？还是什么东西？看起来颇为奇特，我以前从未见过。”
中年男人顺着谢灵指的方向望去，脸上浮现出一丝真实的茫然，他眯着眼看了看，随即转回头，对谢灵露出一个带着些微歉意的、朴实的笑容：
“蓝色的？公子怕是看花眼了吧？这雨天地面湿滑，灯光一照，难免有些晃眼的反光。我们接到的指令就是清扫好这片广场区域，至于其他的……我没多留意。”
他的神态自然，完全没有刻意回避的样子，仿佛那片占据了大片面积的晶体，在他的认知里真的只是一片模糊的“反光”。
谢灵心中疑虑更甚，道了声“有劳”，便走向下一个目标。
这次是一个推着沉重清洁车，步履略显蹒跚的老者。清洁车的轮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老人家，请留步。”
谢灵出声唤道。
老者停下脚步，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清是谢灵后，微微欠身：
“公子，您还没休息？”
他的声音苍老而缓慢。
“天气闷，出来走走。”
谢灵靠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直接切入主题，
“老人家，您在这里生活不短了吧？依您看，今晚这天气，还有这广场……有没有什么让您觉得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推车的手柄，抬起头，望向被浓密乌云笼罩的、压抑的夜空。雨水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他也毫不在意。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低下头，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沙哑，对谢灵说：“公子……天象不对啊。”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漆黑的天空：“您看那云，压得多低，多沉，像是要直接塌下来一般。老朽活了这么大岁数，很少见到这般……死气沉沉的云层。总觉得……那乌云后面，藏着什么东西，在看着咱们。”
他的话语带着某种笃定的忧虑，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谢灵立刻抬头，目光如炬，试图穿透那厚重的雨幕和云层，但除了更深沉的黑暗和雨滴，他一无所获。
“云后面？老人家，您具体指的是什么？看到了什么吗？”
老者却缓缓摇了摇头，收回目光，重新握住了清洁车的把手，喃喃道：“看不清，看不真……只是一种感觉，不踏实，很不踏实。唉，星期四的大会一推，好多事情都搅在一起了，这雨夜的招聘……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事儿啊……”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了“事务繁忙”和“股东大会延期”上，对近在咫尺的蓝色晶体依旧只字未提，仿佛那是不存在于他世界里的东西。
谢灵不死心，又接连询问了另外两三名工作人员。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如同出自同一套模板：
“回公子，是因学业繁重与家务需人分忧。”
“公子明鉴，确是因股东大会延期，方有此临时安排。”
“雨夜实属无奈，还请公子保重身体，勿要着凉。”
无论谢灵如何旁敲侧击，试图将话题引向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蓝色晶体，都会被他们自然而然、甚至毫无知觉地绕开。
他们恭敬地使用着“公子”的尊称，回答着关于“公务”的问题，但他们的认知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对“蓝色晶体”这个最大的异常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调查一时陷入了僵局。
无论谢灵如何旁敲侧击，试图将话题引向那片异常区域，都会被他们自然而然、甚至毫无所觉地绕开。
“星期四的股东大会延期……”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关键节点，
“这绝非偶然。公司内部定然发生了某种重大变故，才会临时取消如此重要的会议。”
而这场仓促的雨夜招聘，表面是为分担“学业压力”和“家中重事”，但其背后，是否与那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的蓝色晶体有关？
或者说，招聘本身，就是为了处理因晶体出现而引发的“重事”？
他回想起那些工作人员的回答。他们称呼他为“公子”，态度恭敬，这源于他在此地明确的尊贵身份。
可这份恭敬之下，是一种程序化的、近乎刻板的回应模式。他们能流畅地解释招聘的“合理”缘由，却对近在咫尺的、覆盖了大半个广场的诡异晶体集体失明。
这种认知上的强行割裂，让谢灵感到一种深寒，比雨夜的低温更甚。
“他们并非不懂装懂，”
谢灵思索着，“更像是……他们的感知被某种力量扭曲或屏蔽了。只能看到、说出被允许的部分。”
那瞬间出现的蓝色晶体面孔，是这种屏蔽力量偶尔的失效，还是某种更可怕真相的惊鸿一瞥？
那个催促他逃离的心声，又是从何而来？是自身灵觉的预警，还是……
他的思绪再次落到那腐败的“忆质”感觉上。
高度凝聚、却已变质的记忆能量……与那个男人身上的轮回之力如此相似……
轮回，记忆，禁锢的蓝色晶体……它们之间，究竟缠绕着怎样的联系？
“必须知道更多关于股东大会延期和内宅‘重事’的具体情况。”
谢灵下定决心。这些仆役或许所知有限，或无法直言，但府中总该有知晓内情、且可能愿意透露一二的人。
云儿或许知道更多，但直接问她风险未知。或许，可以去书房附近转转，或者也可以去幼年时的那个房间，寻找些新的线索？
就在他强打精神，准备再次潜入雨幕中寻找新线索时，那阵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
视野中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廊柱的线条变得模糊，雨声化作一片嗡鸣。他试图扶住墙壁，手指却穿过了某种粘稠的介质，最终，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
意识回归的触感，是身下锦被的柔软和房间内熟悉的熏香。
谢灵猛地睁开眼，确认自己确实躺在卧室的床上。窗外雨声未停，但屋内的宁静与之前的诡谲形成了鲜明对比。是梦吗？那一切太过真实，指尖残留的晶体寒意，那蓝色面孔带来的惊悚，工作人员言语中的蹊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床边的桌案。
心脏骤然一缩。
那幅 《东海星月图》 正静静地在案上，没有任何征兆地自主打开。
并且，画中景象已非普通水墨所能具有的所见的静谧——墨色渲染的海涛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凝固与奔涌之间呈现出一种矛盾的动态，不再是柔和的水纹，而是更像……
那些相互咬合、禁锢水流的蓝色晶体，泛着幽邃的光泽。
天穹之上，星子错位，明月孤悬，清冷的光辉洒落，却无法照亮那片诡异的海，反而被其吞噬，融为一片混沌的幽蓝。
整幅画作散发出一种绝高的、超越凡俗的意境，但那意境并非超然物外，而是带着一种沉沦的、被禁锢的悲怆与神秘。
而更让谢灵汗毛倒竖的是——
他凝神细听，屏住呼吸。
起初，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但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地的声音，穿透了画卷与现实的屏障，萦绕在他的耳际。
那声音断断续续，似叹息，似低语，又似某种古老的吟诵，听不真切具体字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与……呼唤？
画卷在自行展示异象，并且……发出了声音！
谢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轻轻起身，走到桌案前。他不敢贸然触碰画卷，只是更近地、仔细地观察。
画中的笔墨似乎真的在极其缓慢地流动，那幽蓝的光泽并非静止。
耳边的声音也随着他的靠近，似乎清晰了一分，但仍如风中残烛，捕捉不到确切的含义。
“……塞琳，云栖卧榭……”
“……【圣契】之女……”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