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带来的领悟,如同在云澈平静的心湖中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虽不汹涌,却深远地改变了湖底的景观。她不再仅仅满足于享受退休生活的安宁,而是开始以一种更超然、更宏观的视角,去观察和感知这个帝国的脉搏。她依然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太后,但她的心神,却仿佛与这山川大地、星辰运转联系得更加紧密。
冬日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将畅春园妆点成琼楼玉宇。澄心堂内暖意如春,云澈却更喜欢在晌午雪霁时,让铃铛儿扶着,在廊下站一会儿,感受那雪后清冽干净的空气,以及万物被纯洁覆盖后的静谧。她能“听”到雪花压弯松枝的细微声响,能“感”到雪层下草木蛰伏的生机。
这一日,雪光映得室内格外明亮。胤禛难得在午后来到畅春园,他并未穿着厚重的朝服,一身石青色常服外罩着玄狐斗篷,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但气色比上次深夜来访时好了许多。更让云澈欣喜的是,他并非独自前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宝蓝色小棉袍、裹得像个棉团似的弘历。
“儿臣(孙儿)给皇额娘(皇祖母)请安!”父子二人齐声行礼。
“快起来,外头冷,赶紧进来暖暖。”云澈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尤其是“看到”弘历那活泼泼、健康蓬勃的气息,心中更是宽慰。
胤禛解下斗篷,在云澈下首坐了。弘历则熟门熟路地凑到云澈身边,小手冻得冰凉,却笑嘻嘻地说:“皇祖母,外面的雪好厚!孙儿来的时候看见有太监在扫雪,堆了好大一个雪人呢!”
“是吗?那可有趣。”云澈握住他的小手,一股温和的暖流悄然渡过去,驱散了他指尖的寒意,口中笑道,“不过玩雪要当心,别湿了衣裳。”
胤禛看着祖孙俩的互动,冷峻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开口道:“皇额娘,弘历近来读书颇有进益,师傅们都夸他聪慧。儿臣今日带他来,也是想让他松快松快。”
云澈点头:“孩子家,是该劳逸结合。读书明理是根本,但也不能读成了小古板。”她话锋一转,似随意地问道,“皇上今日气色看来不错,可是朝中近来诸事顺遂?”
胤禛闻言,神色稍敛,但并非之前的郁结,而是带着一种处理完棘手事务后的沉稳:“劳皇额娘挂心。年羹尧、隆科多一案已尘埃落定,朝纲为之一肃。西北军务也已安排妥当,眼下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之时,虽有阻力和非议,但儿臣决心已定,必当排除万难。”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属于帝王的乾纲独断。
云澈静静听着,能感知到胤禛说起新政时,气息中那股锐意进取的决绝,以及深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她并未对具体政令发表看法,而是缓声道:“哀家虽在园中,亦能感觉到皇上励精图治之心。为君者,欲行非常之事,必承非常之议。只要心中装着江山社稷,装着黎民百姓,但行前路,无问西东便是。”
她这番话,既是对胤禛的支持,也是一种高层次的鼓励,将他的改革置于“为民”的宏大格局之下,减轻其心理负担。
胤禛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沉声道:“皇额娘教诲,儿臣铭记。”
这时,弘历仰着小脸,好奇地问:“皇阿玛,什么是新政呀?”
胤禛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难得有耐心地解释道:“新政,就是要把朝廷里一些不好的、让老百姓受苦的旧规矩改掉,立下对天下人都有好处的新规矩。”
弘历似懂非懂,眨着眼问:“那……那改了新规矩,大家就都能吃饱饭,有暖和衣裳穿了吗?”
童言稚语,却问到了根本。胤禛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浮现一丝暖意,摸了摸儿子的头:“弘历说得对,皇阿玛做这些,就是希望大清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云澈在一旁听着,心中欣慰。她趁机对弘历柔声道:“弘历要记住你皇阿玛今天的话。将来无论读书还是做事,都要想着,是不是对大多数人有益处。这才是好男儿的担当。”
弘历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孙儿记住了!”
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一个沉稳刚毅,一个聪慧初显,云澈仿佛看到了帝国未来的希望。她意识到,自己对这“盛世”的守护,或许更多应寄托在对下一代潜移默化的影响上。引导弘历树立正确的观念,比直接干预胤禛的朝政,意义更为深远。
又说了一会儿话,胤禛因还有政务要处理,便起身告辞。弘历却赖着不肯走,央求皇祖母再留他一会儿。胤禛见云澈并无不悦,便允了。
送走胤禛,弘历更加活泼起来,缠着云澈讲星星的故事。云澈便抱着他,坐在窗边的暖炕上,指着窗外虽未暗但已隐约可见的星辰虚影(凭借感知),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述着北斗指引方向、牛郎织女相隔银河的传说,中间不着痕迹地融入一些关于秩序、坚守、思念的道理。
弘历听得入迷,偎在云澈怀里,不时发出惊叹和疑问。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光。廊外的积雪开始融化,滴答作响,仿佛预示着寒冬终将过去,新的生机正在孕育。
云澈感受着怀中孙儿温暖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心中一片宁静与满足。盛世之章,非一日写就。它需要胤禛这样的帝王披荆斩棘,也需要弘历这样的后继者薪火相传。而她,能在这梧桐深院中,以慈母之心护佑幼苗,以星辉之智点亮懵懂,静看岁月流淌,江山渐稳,或许,这便是她晚年所能谱写的最美华章。
雪后初晴,天地澄澈。帝国的未来,在这一刻的温情与希冀中,悄然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