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的声音不高，却似一道惊雷，劈开了室内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和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这位突然出现、声称能助云澈施行那“金针渡劫”之术的神秘老妪。她身披的斗篷沾染着夜露的湿气，面容虽布满岁月沟壑，眼神却锐利沉静，仿佛历经无数风浪的古井，深不见底。
苏麻喇姑紧随其后，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复杂，低声对云澈道：“贵人，这位是博尔济吉特夫人身边的嬷嬷，姓乌雅，你可称她乌雅嬷嬷。夫人得知宫中剧变，特请嬷嬷前来相助。”
乌雅？与德妃同姓？云澈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博尔济吉特夫人自身被困景阳宫，却能派出这样一位人物，其能量和背后的牵连，远非表面那般简单。此刻地宫出口毒烟弥漫，康熙生死一线，这突如其来的“援助”，是雪中送炭，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云澈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灼灼地盯住乌雅嬷嬷：“嬷嬷…此言当真？您…懂得这‘红颜渡劫’之术？”她的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
乌雅嬷嬷并未直接回答，她的目光落在那卷摊开的古老经络图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是追忆，似是痛楚，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
“老身年少时，曾随一位前明宫廷流落出来的老医官，见过类似的图册，听他讲述过一些…禁忌之法。”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红颜殁’并非无解，只是其法逆天而行，施术者与受术者皆需经历非人之苦，九死一生。太皇太后懿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贵人若信得过老身，愿搏这一线生机，老身便助你施为。若不信…”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云澈脸上愈发妖艳的红纹，“…贵人也可静待结局。”
她没有丝毫劝说，反而将选择权赤裸裸地交回给了云澈。这种态度，反而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云澈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她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资格挑剔。地宫出口的毒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康熙生死未卜，而她自己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赌了！
无论是真是假，是缘是劫，这已是唯一能抓在手中的稻草！
“我信！”云澈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请嬷嬷…助我！”
“好。”乌雅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赞许，随即神色一肃，瞬间进入状态，仿佛一位即将踏上战场的老将，“苏麻喇姑，立刻准备！需一间绝对安静、密闭的净室，炭火盆至少四个，热水需源源不断，煮沸的烈酒、最上乘的金针三套、白棉布数匹！孙院判、李太医，你二人从旁协助，听我指令调配药浴所需药材，一味都不能错！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退出殿外守候，不得惊扰！”
她指令清晰，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威严，瞬间镇住了场面。苏麻喇姑毫不迟疑，立刻带人前去安排。孙院判和李太医也如同找到了主心骨，急忙应下。
顾问行看着云澈，又望望窗外堆秀山方向依旧混乱的火光，一跺脚，也转身出去协调各方，确保此地施术不受干扰。
净室很快准备妥当，就设在静室隔壁。炭火盆将室内烘得暖热，巨大的浴桶中热水氤氲，浓烈苦涩的药气与酒气弥漫开来。
云澈被挽翠和另一名宫女小心地搀扶进净室，安置在铺着厚厚白棉布的软榻上。她身上的外袍被褪去，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那如同活物般蔓延的暗红纹路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触目惊心。
乌雅嬷嬷净手完毕，用烈酒仔细擦拭每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她的动作沉稳老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贵人，”她看向云澈，目光如古井无波，“此法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过程中痛楚非常，如万蚁噬心，如烈火焚身，更有心神迷失之险。您必须保持绝对清醒，谨守灵台一点清明，依照我的指引，自行运针。老身只能从旁指引、催动药力，无法代您受痛，更无法替您抉择。您…可准备好了？”
云澈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仿佛也带给了她一丝虚幻的力量。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坚定：“…开始吧。”
乌雅嬷嬷不再多言，取过第一根金针，在烛火上微微一灼，精准地点向她眉心一处穴位，同时口中清晰吐出第一个穴位的名称与运针深浅之法。
云澈凝神静气，努力忽略那越来越强烈的麻木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将所有意念集中在那根冰冷的金针上。她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捏住针尾，依照指引，缓缓刺入自己的肌肤。
第一针落下！
一股难以形容的尖锐痛楚，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酸麻胀感，瞬间从那一点炸开，如同冰锥刺入了滚烫的油锅！与她身体原本的麻木感剧烈冲突，几乎让她瞬间晕厥过去！
“守神！”乌雅嬷嬷的低喝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云澈猛地咬破舌尖，剧痛让她强行维持住清醒，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衣。
这仅仅是开始。
第二针，第三针…
乌雅嬷嬷语速平稳，却毫不停歇地报出一个又一个艰涩的穴位名称和运针要求。云澈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全凭一股惊人的意志力支撑，操纵着不断颤抖的手，将一根又一根金针，刺入自己那些或已麻木、或痛感敏锐的穴位。
每一针落下，都带来一波新的、截然不同的痛苦浪潮。有时如冰凌穿骨，有时如烙铁灼肤，有时又引动体内那“红颜殁”的毒性，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扰，在经脉中疯狂冲撞撕咬！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牙齿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脸上那妖异的红纹，随着金针的刺入，时而颜色变淡，时而更加鲜红欲滴，仿佛活物般挣扎扭动。
药浴的蒸汽不断熏蒸着她的身体，试图将药力逼入体内，与金针之力相辅相成，却也让痛苦加倍。
净室内只剩下乌雅嬷嬷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指令声、金针极细微的破空声、云澈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喘息声以及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填充着无尽的痛苦。
苏麻喇姑守在门外，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令人心悸的动静，面色苍白，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孙院判和李太医守着药炉，不断根据乌雅嬷嬷偶尔传出的简短指令调整药方，额头冷汗涔涔。
他们都知道，里面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何等残酷的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几个时辰。
云澈的意识已经模糊，全凭本能和乌雅嬷嬷的声音在机械地动作。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在痛苦的地狱中沉浮。就在她几乎要彻底崩溃放弃的边缘——
净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顾问行压抑着极度激动和惶恐的声音传了进来，带着哭腔：“嬷嬷！苏麻喇姑！皇上…皇上被救出来了！已至慈宁宫正殿！但…但皇上中了毒烟，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云澈已然脆弱不堪的精神上。
康熙获救的狂喜与他中毒昏迷的惊恐，两种极端情绪猛烈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她心神骤然一散，手下正在施为的一针猛地一偏！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一股逆血猛地涌上喉头！
乌雅嬷嬷脸色剧变，出手如电，瞬间点住她几处大穴，厉声道：“凝神！你想前功尽弃吗？！皇上自有天命，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云澈猛地咳出几口暗红色的淤血，气息奄奄，眼神涣散。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冲击几乎将她彻底摧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乌雅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古旧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仅有的三滴殷红如血、散发着奇异馨香的液体，滴入了云澈微微张开的唇间。
那液体入口瞬间，化作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洪流，猛地冲入云澈的四肢百骸！
这股力量霸道无比，仿佛在她的经脉中点燃了一把火，强行驱散了部分冰冷和麻木，带来一种近乎撕裂般的炽热痛楚，却也让她即将溃散的意识被强行凝聚了起来！
“这是…‘凤凰髓’…”乌雅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肉痛，“仅此三滴，能燃你三日生机，助你扛过最凶险的关口…接下来，全靠你自己了！”
云澈来不及思考这“凤凰髓”是何物，那灼热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重新握紧了金针。
痛苦依旧，甚至因这霸道药力而更甚，但她的意志，却在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那个在外面同样生死未卜的帝王。
她必须活下去！
金针再次抬起，颤抖着，却坚定不移地，刺向下一个穴位。
净室之外，慈宁宫正殿同样灯火通明，乱作一团。
康熙被安置在软榻上，面色青黑，呼吸微弱，显然中毒极深。太医们围在一旁，焦急万分，却对那地宫毒烟束手无策。
苏麻喇姑心急如焚，既要关注正殿的皇帝，又要担忧偏殿内正在进行残酷自救的云澈。
而就在这内忧外患、一片混乱之际——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入正殿，脸色惨白如鬼，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禀太皇太后！禀…禀各位主子！不…不好了！景…景阳宫走水了！火势极大！博尔济吉特夫人…夫人她…还在里面啊！”
消息传来，正殿所有人脸色骤变！
苏麻喇姑猛地看向偏殿净室的方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乌雅嬷嬷才刚刚出来助云澈施术，景阳宫怎么就突然起火？博尔济吉特夫人被困？
这突如其来的火灾，是意外？
还是…
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