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日,紫禁城内一派盎然春意。
殿内宫灯璀璨,丝竹悦耳,命妇女眷、王公大臣依序而坐,衣香鬓影,华服耀目。
长盈与尔晴的位置安排在中后排,并不起眼,却依然吸引了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
长盈身着湖蓝色春衫,外罩一件鸦青色暗纹长褂,因着尔晴数月来的悉心调养,他面色红润,更显俊朗温润。
尔晴则是一身月白底色绣着淡紫色缠枝莲的旗袍,外罩同色系坎肩,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簪并几点珍珠小饰,素雅清丽,如同一株空谷幽兰。
两人并肩而坐,偶尔低声交谈一句,眼神交汇间脉脉温情流动。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一对恩爱般配的璧人。
不远处,傅恒独自坐在靠前的席位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尔晴。
看着她与长盈低声浅笑,他只觉得心口闷痛难当,猛地灌下一杯烈酒,灼烧感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却无法缓解心里的痛苦。
她看起来那般幸福。
他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她。
宴会伊始,依着规矩,尔晴先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她低声与长盈交代了一句,便带着丫鬟半夏,沿着宫人指引的路径行去。
行至一处花木扶疏、略显僻静的转角,一个人影突然从假山后闪出,拦在了她的面前。
尔晴脚步一顿,抬眼看去,竟是傅恒。
他显然是在这里特意等她,眼神复杂,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眼身后的丫鬟,还是咽下去了:“......尔晴姑娘,近日可好?”
一声姑娘,叫得半夏柳眉倒竖,当下便要开口驳斥。
自家福晋已嫁作人妇,这位大人这般称呼,实在失礼得很!
尔晴却只是微微蹙眉,心中并无多大波澜。
她抬手轻轻制止了半夏,语气疏离:“劳富察大人挂心,妾身一切安好。大人若无他事,妾身还需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先行一步。”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再看傅恒,绕过他,径直离去。
傅恒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尔晴来到嫔妃所在的区域,远远便看见苏静好独自一人坐在稍偏的位置,挺着已然显怀的肚子,神情淡漠,只偶尔下意识地轻抚腹部。
而另一边,魏答应穿着粉色宫装,头面首饰也一应俱全,但眉宇间却难掩焦躁。
魏璎珞一眼看到了尔晴。
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带着审视意味。
她推开旁人,主动迎了上来:“这不是西林觉罗的福晋吗?真是稀客。在外头享你的清福,怎么又回这宫里来了?怎么,是外面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又想回来寻点什么机缘不成?”
尔晴停下脚步,平静地回视她,目光坦荡如水:“魏答应说笑了。妾身随夫君入宫赴宴,乃是遵循朝廷礼制。”
魏璎珞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尖刻:“礼数?我看你是别有用心吧!怎么,还想回宫里搅风搅雨?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尔晴闻言,反而轻轻笑了:“魏答应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明白。妾身如今生活安稳,夫君爱重,公婆慈和,并无任何不足之心。倒是魏答应,听闻圣眷正浓,今日怎不见伴驾圣前?”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魏璎珞的痛处,她如今虽得了名分,皇上忙于政务,久不进后宫。
如同守活寡,全凭皇后照拂才没被底下人作践,此刻被尔晴无意中当面揭短,顿时气得脸色发白。
“你!”
“璎珞!不得无礼!”一个温和声音响起。
只见皇后在明玉翡翠的簇拥下从暖阁内走了出来。
她显然听到了后面的对话,不赞同地看了魏璎珞一眼,随即目光便落在尔晴身上。
“尔晴!快过来让本宫瞧瞧!”皇后拉起尔晴的手,仔细端详着她,见她气色红润,眉眼舒展,显然过得极好,心中顿感宽慰,“好好好,看你过得好,本宫就放心了。长盈待你可好?公婆可和善?在宫外可还习惯?”
皇后一连串的问话充满了真挚的关心,尔晴心中微暖,一一笑着回答:“劳娘娘挂心,一切都好。夫君体贴,公婆明理,妾身很知足。”
皇后欣慰地点点头,握着她的手又说了好些体己话。
尔晴安静地听着,却敏锐地察觉到皇后眉宇间笼罩着淡淡的郁结。
尔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皇后恐怕是为子嗣之事忧心。
前世,正是她献上的那剂虎狼之药,让皇后在身体并未完全调养好的情况下再度有孕。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插手此事。
皇后的命运,终究要靠她自己和天意。
又闲聊了几句,尔晴便恭敬地告退:“娘娘,妾身如今是外臣之妇,不宜在此久留,以免惹人闲话。妾身告退。”
皇后虽有不舍,但也知规矩如此,只得点点头。
尔晴回到席间,与长盈对视一眼,微微摇头示意无事。
长盈放下心来,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此时,皇上驾到,众人起身迎驾。
精致的御膳如流水般呈上,琳琅满目,色香诱人。
御座之上,皇上正与人谈论着今春八旗演练之事,兴致颇高。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愈加热络,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皇后身边的翡翠,端着一只精致的珐琅彩汤盅,走向御前。
“皇上,”翡翠走到御案前,行礼到,“娘娘嘱咐,今日立春,万物生发,亦是养生之时。皇后特意让人炖了养生汤,最是温补益气。皇上日理万机,饮些酒水之前,最益先用些汤羹暖胃护身。”
“皇后有心了。”皇上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示意身旁的李玉接过汤盅。
李玉连忙上前,恭敬地接过,用银针试过无毒后,才用小碗盛出少许,奉到皇帝面前。
皇上拿起汤匙,舀起一勺乳白色的汤汁,缓缓送入口中。
“嗯,味道甚好,皇后辛苦了。”
见皇帝用了汤,翡翠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然而,坐在稍远位置的尔晴和长盈,对此并未过多关注。
他们面前的菜品,为了保温或显排场,都做得颇为油腻。
尔晴和长盈忙活了半日,本就没什么胃口,对着这些油腻佳肴更是难以动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
幸好出门前听了母亲的话,用了些点心垫腹。
他们只略动了动筷子,便专注于欣赏台上的歌舞表演,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倒也自在。
酒过数巡,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整个宴席期间,皇上似乎全然沉浸于与宗室勋臣的交谈中,再未看向他们这边。
这让原本还有些警惕的尔晴和长盈渐渐放松下来,或许,皇上真的已经放下了。
宴席已近尾声,不少年长者已面露疲态。
就在这时,一个面生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走到尔晴身边,低声道:“西林觉罗福晋,皇后娘娘凤体略有不适,听闻福晋精通医理,想请福晋悄悄瞧瞧。”
尔晴闻言,并未起疑。
皇后娘娘方才神色确有些郁结,或许是心绪不宁导致的身体不适,找她这个知根知底又懂医术的旧人看看,也属正常。
她向长盈低声解释了一句。
长盈虽觉得有些突兀,但想是皇后相召,应当无碍,便点头道:“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
尔晴应了一声,便跟着那小太监,离开了喧闹的宴席,朝着后宫深处走去。
灯火在她身后渐远,前方的宫道似乎格外幽深。
长盈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光影交界处,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端起酒杯,却久久未曾饮下。
宴席依旧热闹,无人留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
唯有高踞上位的皇上,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丝弧度,随即又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