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伤势因连日殚精竭虑,终究是反复了。入夜后便发起高热,意识昏沉,唇色苍白如纸,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孙院正施针用药,忙至深夜,才勉强将热度压下些许,却也不敢离开,只在偏殿外间守着。
秦绾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守在榻边。烛火跳跃,映着他因病痛而紧蹙的眉头,那平日里冷硬如冰的线条,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脆弱。她拧了温热的软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角、颈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他。
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那灼人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她想起他推开自己挡下梁木的决绝,想起他重伤濒危时依旧紧握她的手,想起他方才昏沉中,无意识低唤的那声“绾儿”……种种画面交织,酸涩与心疼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
“裴砚……”她握住他露在锦被外、同样滚烫的手,低声唤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要快些好起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一起去完成……”
昏睡中的人似乎有所感应,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反握住她的指尖,力道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依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墨羽的声音低低响起:“郡主,端妃那边……有动静了。”
秦绾心头一凛,轻轻将裴砚的手放回被中,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起身走到外间。
“怎么回事?”她压低声音问道。
墨羽神色凝重:“我们按照大人吩咐,暗中排查与端妃父兄有旧的军中将领,发现镇守西山大营的副将周骁,近三个月来行为异常,频繁与一些身份不明的商贾接触,且其麾下有一支精锐,近期调动频繁,借口演练,实则行踪诡秘。而西山……正与西苑接壤!”
西山大营!与西苑接壤!周骁!
秦绾眼中寒光乍现。难道“烛龙”想利用京畿驻军的力量,配合西苑鹿台的血祭行动?
“可有实证?”她沉声问。
“尚未拿到直接证据,但时间、地点、人员皆对得上,嫌疑极大。”墨羽答道,“另外,看管端妃的人回报,她自尽未遂后,情绪崩溃,昨夜梦中呓语,反复提到一个称呼……‘尊者’。”
尊者!这无疑是“烛龙”内部对核心首领的称谓!
“她可还说了什么?”秦绾追问。
“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似乎还提到了……‘画像’、‘旧主’……”墨羽努力回忆着看守复述的只言片语。
画像?旧主?秦绾蹙眉。这与“烛龙”的计划有何关联?
就在这时,内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秦绾脸色一变,立刻转身冲了进去。
只见裴砚不知何时已半撑起身子,伏在榻边,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唇边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
“裴砚!”秦绾骇然,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对殿外急唤,“孙院正!快!”
孙院正疾步而入,见状也是大惊,立刻施针用药。一番忙乱后,裴砚的咳血总算止住,人却如同虚脱般,靠在秦绾怀中,气息微弱,连睁眼的力气都仿佛耗尽。
秦绾抱着他清瘦的身体,感受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看着他唇边尚未擦净的血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那咳嗽声撕裂开来。她紧紧环住他,将脸轻轻贴在他依旧滚烫的额头上,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他散落的墨发间。
“别吓我……裴砚……你不能有事……”她哽咽着,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助。
或许是她的泪水灼人,或许是她的低语入心,裴砚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但他能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能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他动了动手指,想抬起手替她擦泪,却连这般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别……哭……”他用尽所有力气,吐出这两个破碎的气音,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见他醒来,秦绾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连忙用袖口胡乱擦去自己的眼泪,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不哭,你醒了就好……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喝水?”
裴砚摇了摇头,目光涣散地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气短。
孙院正连忙示意他不要说话,喂他服下安神镇痛的汤药。
药力作用下,裴砚的意识再次模糊起来。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他反手紧紧攥住了秦绾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呓语:
“绾儿……别……离开……等我……等我了结此事……必……必不负……”
后面的话语湮灭在唇边,他已沉沉睡去。但那紧紧攥住她衣袖的手,和那未尽的承诺,却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秦绾的心上。
她看着他终于安稳的睡颜,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将他的手小心放回被中,又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指尖流连在他消瘦的脸颊,感受着那逐渐平复的体温,心中百感交集。
不负……他终究是说出了口。
尽管是在这般意识不清的情形下。
秦绾俯下身,在他微蹙的眉间,印下一个极轻、极快的吻。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她所有未曾言说的情意与决绝。
“我等你。”她对着沉睡的他,轻声许诺,目光坚定如磐石。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都等。
直起身,她脸上的脆弱与温柔已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肃杀。她看向候在一旁的墨羽与孙院正,声音沉稳而决断:
“孙院正,大人便托付给你了,务必让他尽快好转。”
“墨羽,加派人手,严密监视西山大营周骁及其麾下动向!同时,想办法从端妃口中,撬出更多关于‘尊者’和‘画像’的信息!”
“是!”
众人领命而去。
秦绾最后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裴砚,替他拢好帐幔,转身走出内殿。她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纤细,却挺直如松,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力量。
病榻交心,情意昭然。
而殿外,夜色浓稠如墨,惊雷已在天际隐隐酝酿。
西苑鹿台,军中异动,神秘的“尊者”……最后的决战,正在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