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帐之中,炭火静静燃烧,驱散着北疆渗入骨髓的寒意,也映照着床榻上那人微微颤动的眼睫。
裴砚觉得自己在无尽的黑暗和冰封中挣扎了太久,久到意识几乎要被彻底磨灭。那是一种灵魂都被冻结的酷刑,“缠丝”的阴损与“血蛇藤”的酷寒交织,不断吞噬着他的五感与生机。唯有心口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如同暴风雪中最后的灯塔,固执地指引着方向,对抗着沉沦。
是……丹药的力量?还有……那双总是带着冷静与算计,却又在关键时刻异常坚定的眼睛……
意识如同沉溺者终于浮出水面,猛地吸入了第一口带着药味和炭火气的空气。沉重的眼皮几经挣扎,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得他立刻又闭了闭眼。适应了片刻,他才再次缓缓睁开。
视野先是朦胧,继而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帅帐顶棚,以及……一张近在咫尺的、带着难以掩饰疲惫,却在他睁眼瞬间骤然亮起微光的脸庞。
是秦绾。
她似乎一直守在这里,就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边还摊着几份文书,但此刻,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脸上。她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显然耗神过度。但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她那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了一丝如释重负,以及……某种更为复杂的、他暂时无力去分辨的情绪。
“……你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后的松弛。没有惊呼,没有过多的激动,仿佛只是确认一个预料之中的事实,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泄露了远非表面的镇定。
裴砚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尝试动了动手指,一股巨大的虚弱感和周身无处不在的隐痛立刻传来,让他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别动。”秦绾立刻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意图抬起的手腕,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两人皆是一顿。她很快收回手,转身从旁边温着的小炉上取过一杯温水,用银匙小心地舀了少许,递到他唇边。“慢慢喝。”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力气。裴砚借着她的动作,缓缓咽下几口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的眼神虽然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那抹属于首辅裴砚的锐利与洞察,正在艰难地重新凝聚。
“北疆……”他声音低哑,几乎只是气音,但第一个关心的,依旧是局势。
“蛮族攻势暂缓,但未退。军心已初步稳定。”秦绾言简意赅,放下水杯,目光平静地回视他,“你昏迷了七日。‘九转还魂丹’为你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
“九转……还魂丹?”裴砚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他自然知道此物的珍贵。
“陛下所赐。”秦绾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用江南后续的治理方案,以及未来三年盐税增收三成的承诺换的。”
裴砚沉默了。他看着她,深邃的眸中情绪翻涌。陛下肯赐丹,固然有国本考量,但她能说服陛下,并给出如此承诺,其中艰难与代价,他岂会不知?还有她此刻眉眼间的疲惫……这七日,她独自面对了多少?
“……辛苦。”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沉重而复杂的字眼。其中包含的,远不止感谢。
“分内之事。”秦绾移开目光,看向跳动的炭火,“首辅大人若倒下了,我这份婚书,岂不是成了废纸?我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依旧用合作作为借口,但彼此心照不宣。
裴砚极浅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让他苍白的面容多了丝生气。“一个月……‘赤阳草’?”他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已有线索,在海外一处名为‘琉焰’的危险海域。侯小乙已去筹备船队,石磊林风将带队前往搜寻。”秦绾将情况快速说明,“京城那边,靖王和白莲社不会坐视,我已布下些手段,暂且能牵制他们一二。你如今要做的,就是静养,稳住北疆大局不再恶化。”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条理分明,已然将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接了过去,并落下了关键的棋子。
裴砚看着她,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再次浮现。他从未想过,在自己最脆弱、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守在他身边,为他撑起这片摇摇欲坠天空的,会是这个最初只因一纸婚书和相互利用而结合的女子。
他还想再问什么,但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袭来,让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你刚醒,精力不济,少说话,多休息。”秦绾见状,立刻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算不上多么温柔,却异常稳妥。“外面的事,有我。”
她说完,便不再看他,重新坐回矮凳,拿起那份未看完的文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插曲。
裴砚看着她沉静的侧影,在跳动的火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咨询公司叱咤风云、又在这大靖朝堂初露锋芒的强悍灵魂渐渐重叠,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他重新合上眼,不再抵抗那席卷而来的疲惫。意识沉浮间,他清晰地意识到一点——有些东西,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后,已经悄然改变了。
无论是出于利益捆绑,还是别的什么,这个女人,已经不仅仅是他选择的“合作伙伴”。
而帐外,风雪虽暂歇,但北疆的寒意未减,朝堂的暗流,因裴砚的苏醒和秦绾的动作,只会涌动得更加湍急、更加凶险。
短暂的微光,照亮了前路,也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