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喧嚣渐渐沉淀,篝火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散发着松木和烤肉的混合气息。营地大部分区域都已安静下来,唯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传来的偶尔响鼻,点缀着这北地秋夜的清凉。
承烨躺在帐篷里柔软温暖的兽皮褥子上,却毫无睡意。白日里阅兵的震撼、射箭的紧张、中靶的短暂欣喜、以及那些来自部落少年们最初带着审视与轻视的目光,都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回旋。尤其是父皇在夜宴上随口询问新科学子对器械建言的那一幕,让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愈发清晰。
他悄悄坐起身,披上外衣,对守在外间榻上的贴身内侍低声道:“孤出去走走,不必惊动旁人。”
内侍有些犹豫,但见承烨态度坚决,只得默默取来一件厚斗篷为他系上,自己则保持一段距离,悄然跟在后面。
承烨走出帐篷,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夜空如洗,繁星璀璨,比在宫中所见更加辽阔明亮。他信步走向营地边缘,那里靠近黑风部驻扎的区域,隐约还能听到那边传来的、与中原曲调迥异的悠长马头琴声。
就在一片拴马桩附近,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是石蛋。石蛋正蹲在地上,借着月光和远处营火的微光,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什么。他面前摊开一块粗布,上面放着几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还有几根柔韧的皮绳和一根随手捡来的、略带弧度的粗树枝。
承烨走近了些,没有出声打扰。他看到石蛋正用皮绳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捆绑在树枝的一端,动作虽然粗糙,却透着一股专注和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如何让物体更具杀伤力的直觉。那分明是在制作一件简陋的投掷武器,类似于缩小版的投石索,或者说是石斧与投掷棒的结合体。
“石蛋,”承烨轻声开口,“你在做什么?”
石蛋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承烨,才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殿下……我、我睡不着。白天看他们射箭,我学不会,就想……试试别的法子。我以前在村里,用弹弓打鸟雀可准了,可是没带……这个,是我瞎想的,绑块石头,扔出去或许能更有劲儿?”
承烨在他旁边蹲下来,拿起那件半成品的“武器”仔细端详。树枝的弧度恰好符合手的投掷发力,绑缚石片的方式虽然简陋,却尽可能地保证了牢固。他想起白天石蛋扔石头差点砸中野鸡的情景,心中那个念头豁然开朗。
“不是瞎想,”承烨的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这很有道理。弓弩是器械,你这做的,也是一种器械。傅先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射箭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但若能造出更容易上手,或者在某些时候更有奇效的器械,岂不是能让更多人……嗯,比如像你这样不善弓射的人,也能有所作为?”
石蛋似懂非懂,但听到太子殿下肯定他的“瞎想”,顿时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承烨的思绪却飞得更远。他想到京营骑兵整齐划一的冲锋,也想到黑风部骑士在马背上展现出的那种近乎本能的灵活与精准。两者各有优劣。父皇能平定北疆,靠的是严明的军纪和强大的制式装备,但似乎也吸纳了草原骑兵的一些长处。那么,有没有一种方法,能将不同的优势结合起来?或者,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不依赖于个人漫长骑射训练,却能发挥出类似甚至更强威力的东西?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阵火热。他知道这绝非易事,可能只是少年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白日里新科学子们基于“格物”提出的那些哪怕稚嫩的建议,给了他一种朦胧的信心——或许,除了圣贤书和骑射之外,还有另一条路,一条借助“格物”与“巧思”来增强国力的路。
“石蛋,”承烨将那份简陋的武器递还给石蛋,语气认真,“你这个……先收好。回头,我们或许可以找机会,一起琢磨琢磨。”
石蛋用力点头,郑重地将那几块石头和皮绳包好。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了黑风部营地那边更加清晰的歌声,苍凉而豪迈。承烨抬头望去,只见那几个白日里曾对他投来轻视目光的少年,正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正在高声吟唱着古老的草原歌谣,歌声里充满了对力量、速度和广阔天地的赞美。
承烨静静听了一会儿,心中并无被冒犯的感觉,反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些草原少年,他们的骄傲源于他们的生存方式和力量,正如中原将士的勇气源于纪律与传承。要真正让他们臣服,或许不仅仅是展示帝国的强大军容,更需要理解,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越他们所崇尚的力量。
他转身,慢慢走回自己的帐篷。秋夜的凉意似乎无法冷却他胸中涌动的新奇想法。这一次秋狝,他射中了人生中第一只猎物,更重要的,是射中了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力量、关于统御之道的模糊靶心。
帐篷内,灯火如豆。承烨没有立刻睡下,而是铺开纸笔,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记录今日的见闻与思考。从军阵的森严,到骑射的艰难,从乌维的臣服,到新科学子的建言,再到石蛋的“瞎想”和草原的歌谣……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他知道,这片广阔的围场,带给他的洗礼,才刚刚开始。那星火般的微芒,已在他心中悄然种下,只待日后,或许能成燎原之势。
(第两百四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