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和殿正殿,宴会正是酒酣耳热之际。上好的玉泉酒和马奶酒被连连呈递,殿宇内回荡着蒙汉交织的劝饮笑语,酒香馥郁,混着珍馐佳肴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甚至穿透门墙溢满连房,勾得腹中空空的众人饥肠辘辘。
御茶房角落,令窈看着自己那三只银壶——多罗贝勒的已经见底,小格格的第二盏也已送去了一半。
她心头微紧,手心沁出薄汗,唯恐预备的奶茶不够。此刻若再去熬煮,必然误事。强压不安,忍不住回头看向赵婆子那边。
赵婆子正满头大汗地与栖芷一起,将备用的点心银盘一一打开。
栖芷凑近,手指点着盘中点心,口中低低念着名字:“栗粉糕、奶酥卷、芝麻甜饼……”,两人神情凝重。
果酱凉糕那场风波的后怕如同阴云笼罩,连房之内,无论御茶房还是御膳房,所有人都绷紧了弦。
都在盘查着各自手中的差事,唯恐再出丁点纰漏,步上那个小太监栓子的后尘。
空气里那飘散的酒肉香气,此刻倒成了无形的压迫。
正在此时,连房门口光线一暗。
梁九功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毫不停顿地径直走向角落里的令窈,脸上挂着惯有的客气笑容,语气却带着急迫:
“令窈姑娘,劳驾,倒一盏你的乳茶,随我走一趟,前头需要御前奉茶。”
令窈她愕然抬头,眼神充满着难以置信的茫然:“御……御前奉茶?”
“正是。” 梁九功点头,“承露姐姐同春霭大姑姑正被小格格缠住了说话;含雪在御膳房那边紧盯着菜品查验和热菜上桌;沁霜姑娘又被内务府急召去核账料去了。眼前能支使开的人里,就你合适。这乳茶既然是你亲手熬制,由你奉上主子爷席前,更是顺理成章。”
他这番解释合情合理,条理分明。但“御前奉茶”四个字如同千斤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令窈心头。
她从未踏足过如此尊贵威重之地,慌乱之下,下意识地推拒:
“谙达明鉴,奴才从未在御前侍奉过,惶恐手脚粗笨失了规矩,万一冲撞圣驾,连累谙达就万死莫辞了。”
梁九功闻言,眉头微蹙。他手中拂尘轻轻一摆,打断令窈的哀求,语气一冷:
“快些吧!别磨蹭了,难道你要主子爷御座前干等着你不成?”
令窈心头剧震,梁九功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无比,退路已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她利落地提起盛着最新鲜奶茶的银壶,稳稳倾倒了一盏温热的奶茶入银碗中。
拿出银签子验了验,取出细看无恙。便放下银签子,理了理本就不乱的宫装衣襟,又将那简单的发髻抿了抿。
随即端起那只茶盘,转身对着梁九功躬身道:“请谙达引路。”
梁九功见状,眼中掠过一丝满意,微微颔首,转身便走。
令窈双手稳稳托住茶盘,强压着擂鼓般的心跳,紧随其后。
室外,夜色已将天空浸染成一片深邃透亮的靛蓝,几颗稀朗的星子点缀其上。
从连房通往保和殿的回廊间,宫灯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照得回廊地面斑驳陆离。
越接近保和殿那灯火辉煌的殿门,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威压就越发浓重。
四周侍立的侍卫和太监如铜雕泥塑,无声宣告着此地的森严。丝竹管弦之声、笑语喧哗变得清晰起来,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壁障,愈发衬出廊下行走的渺小与艰难。
令窈只觉得每一步都踏在虚无的冰面上,怀中的茶盘重似千钧,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膛。
有那么一刹那,她真想将那烫手的茶盘塞回梁九功手中,扭头逃回那片低矮连房里。
然而,不能退。
令窈定了定慌乱的心神,脚步保持着稳定节奏,垂首敛息,踏上了通往保和殿侧门最后几级石阶。
门帘被两名内监无声掀起。
刹那间,保和殿内部那宏大、富丽、带着逼人气息的盛况如同怒卷的洪流,猛地冲来。
殿宇高阔辽远,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数牛油大烛和成排的宫灯将屋内亮如白昼,烛光在金玉器皿上跳跃生辉。
大殿正中,丹陛之上,端坐皇上明黄的身影,无法看清面容,只感威严如山。
御座之侧,宝蓝明黄交织的尊位席上,依稀可见多罗贝勒察罕,以及旁边一位穿着精致锦缎蒙古袍、梳着小辫、带着新奇目光四处张望的娇小身影——正是那八岁的达尔罕亲王格格。
丹陛之下,左右两侧排开数十张紫檀长案。官员宗室身着朝服蟒袍,蒙古王公们则穿着绚丽的宝蓝、石青、枣红色镶毛皮边的袍服。
长案之上,金盏玉碟银器琳琅满目,各色山珍海味、时鲜瓜果堆叠如小山。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身着鲜艳舞衣的伶人在丝竹管弦的悠扬伴奏下,身姿曼妙,水袖轻扬,于御前空地上翩翩起舞,腰肢款摆如弱柳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