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文院的青砖上凝着露水。
我蹲在廊下整理《熔炉吟》的抄本,指尖沾着墨渍,混着露水凉丝丝的。
张生提着食盒从门外进来,木盒里的炊饼还冒着热气,葱花的香味混着晨雾飘过来,驱散了些许连日的疲惫。
“李祭酒,刚去伙房打饭,听见士兵们在嚼舌根。” 他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声音压得很低,“说…… 说您和浊族私通,要献了陇西城换富贵。”
我捏着抄本的手指顿了顿,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黑斑。
昨日试箭成功的喜悦还没褪去,这突如其来的流言像要笼罩而来的大网。
“谁传的?” 我抬头看向门外,薄雾中隐约能看到几个士兵的身影,背对着文院,却时不时往这边瞥。
“不清楚,只听见他们说有密信为证。” 张生咬了口炊饼,嚼得有些艰难,“要不要告诉节度使大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像闷雷滚过青砖地。
“李白出来!” 一声嘶吼划破晨雾,紧接着是更多人的附和:“杀了通敌贼!护陇西!”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狂热的戾气,震得廊下的灯笼都在晃。
我站起身,推开门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心头一沉。
两百多号士兵围在文院院外,手里握着刀枪,枪尖上的寒光透过薄雾,刺得人眼睛发疼。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伍长,我认得他,叫赵虎,之前在周武手下当差,周武死后,他就成了这群散兵的头。
“李祭酒,” 赵虎往前迈了一步,唾沫星子喷在薄雾里,“兄弟们听说您私通浊族,今日特来讨个说法!”
他身后的士兵跟着起哄,“杀了通敌贼!”
“杀了通敌贼!”
喊声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涌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昨日还一起打磨箭头的士兵,此刻眼里满是敌意,他们手里的武器,今日却对准了我这个 “军谋祭酒”。
这一刻的我,心口像被什么堵住,又闷又疼,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有些发颤:“我与浊族不共戴天,何来私通一说?谁看见密信了?”
“别装蒜!” 赵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空中晃了晃,“这就是从你帐里搜出来的密信,上面还盖着你的私印!”
纸页在风里哗啦作响,虽然看不清字迹,却足以点燃士兵们的怒火。
有人开始往前挤,枪尖快要碰到我的衣襟,晨雾里的杀气越来越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陈武拎着长枪从雾里冲出来,身后跟着十几个亲兵。
他勒住马缰绳,长枪往地上一拄,“咚” 的一声震得地面都在颤:“都给俺住手!李祭酒是啥人,俺比你们清楚!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先过俺这关!”
赵虎回头瞪着陈武,语气里满是不屑:“陈校尉,这是我们跟通敌贼的账,你少管闲事!”
他身后的士兵也跟着嚷嚷,“别以为你官大就能护着他!”“密信都有了,还想狡辩!”
陈武跳下马,长枪往肩膀上一扛,走到我身边,甲胄上的铜钉蹭得我胳膊发疼:“你别慌,有俺在。”
他转头对着士兵们吼,“你们瞎了眼?是谁一直和你们一起对敌?现在听几句流言就要杀人,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士兵们的骚动小了些,有人低下头,握着刀枪的手松了松。
可赵虎却不依不饶,把信纸完全展开后大声喊道:“你们看!这密信上写着要献城!这要是真的,咱们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我终于看清了那张纸,根本不是我的笔锋,私印更是假的,边缘毛糙,一看就是仓促刻的。
可士兵们大多不识字,只看见 “密信” 两个字,又被赵虎的话煽动,眼里的敌意又浓了起来。
一个年轻士兵红着眼眶喊:“俺爹还在城里,要是献了城,俺爹就完了!”
他的话像导火索,又有人开始往前挤。
我突然明白,此刻再争辩也没用。
这些士兵不是坏。
是怕!
怕失去家园,怕失去亲人,怕之前的牺牲都白费。
他们需要的不是解释,是能击碎流言的证明,是能让他们重新相信的力量。
我往后退了一步,走到石桌前,抓起一张空白的白布铺在桌上。
张生赶紧递过墨锭,我却摇了摇头,把墨锭推回去。
“李兄,你要干啥?” 陈武按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满是老茧,带着兵器的寒气。
“ 用墨写的,他们不信。” 我笑了笑,指腹在石桌上蹭了蹭,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些。
“那就用我的血写。”
没等陈武阻拦,我抽出他身上的佩刀划开我的手指。
“嘶!” 疼痛瞬间传遍指尖,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白布上,像一朵绽开的梅花。
陈武想拉我,却被我躲开:“陈校尉,这不是赌气,是让他们看清 ,文人的血,也能写忠肝义胆!”
我蘸着指腹的血,在白布上疾书。
第一笔 “吾” 字落下时,鲜血在布上晕开,带着温热的气息。
晨雾渐渐散了些,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白布上,血字竟泛着淡淡的红光。
“吾本长安客,投笔赴陇西。”
我一边写,一边念,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士兵们的骚动。
“黑幡吞日月,吾诗破阴霓。”
指腹的伤口越来越疼,血越流越多。
可我停不下来,每一个字都像在跟流言对抗,跟心里的委屈对抗,跟那些看不见的阴谋对抗。
“何来通敌说?血书证我心!”
写到 “心” 字时,指尖突然一阵发麻,一股熟悉的文气从胸口涌出来,顺着手臂传到指尖,血字上的红光瞬间亮了几分。
“快看!天上!” 张生突然大喊。
我抬头望去,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乌云里隐约有电光在闪,像一条条银色的蛇。
士兵们都愣住了,举着刀枪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满是震撼。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力写下最后一句:“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最后一个 “劈” 字落下的瞬间,胸口的文气轰然爆发,顺着血字冲上天空。
乌云里的电光突然变得刺眼,“轰隆” 一声,一道天雷虚影从云层里劈下来,落在白布上方,却没有伤人,只是在血字周围绕了一圈,然后消散在空气里。
白布上的血字被天雷虚影一照,突然变得金光闪闪,“血书证我心” 五个字格外醒目,连不识字的士兵都能感受到那股凛然正气。
赵虎手里的伪信 “啪” 地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 这是天现异象啊!”
一个老兵突然跪了下来,对着白布磕了个头,“李祭酒是清白的!是咱们错怪好人了!”
其他士兵也跟着反应过来,纷纷放下刀枪,有的红着眼眶道歉,有的羞愧地低下头,刚才的狂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愧疚。
就在这时,马蹄声再次传来,王君廓带着亲兵疾驰而至。
他跳下马,一眼就看到地上的伪信和白布上的血书,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赵虎,” 他声音冷得像冰,“这密信是你从哪弄来的?”
赵虎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喊:“大人饶命!是…… 是崔家的崔明远给我的!他说只要搞垮李祭酒,就保我当校尉!”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把所有责任都推了出去,“我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求大人饶命啊!”
王君廓没说话,只是拔出腰间的佩刀。
刀光一闪,赵虎的惨叫戛然而止,鲜血溅在青砖上。
士兵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没人敢求情,他们都知道,在军法面前,王君廓从不含糊。
“都给我听着!” 王君廓举起佩刀,刀刃上的血滴落在地上。
“李祭酒是本将亲自任命的军谋祭酒,谁再敢传流言,惑乱军心,赵虎就是下场!”
他的声音震得空气都在颤,士兵们齐声应诺,声音里满是敬畏。
人群散去后,文院终于恢复了平静。
张生赶紧拿来布条,帮我包扎指腹的伤口,他的手在发抖,包扎得有些歪。“李祭酒,您这是何苦呢?”
“没事。” 我看着白布上的血书,金光还没完全散去。
陈武蹲在我身边,捡起地上的伪信,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啐了一口:“崔家这群杂碎,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下次让俺撞见崔明远,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王君廓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递给我:“擦擦手吧。”
他的语气比平时温和了些,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没想到,文人的血,也能这么硬气。”
我接过布,擦了擦手上的血渍。
“不是文人的血硬气,是守护家园的信念硬气。”
我抬头望向陇西城的方向,阳光已经驱散了乌云,城墙上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崔家能煽动贪心的人,却煽不动所有人心。只要咱们守住陇西,他们的阴谋就不会得逞。”
王君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白布上的血书,若有所思。
张生把血书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像捧着稀世珍宝:“我把它挂在文院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看,李祭酒的清白!”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文院的青砖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我坐在廊下,看着文吏们继续抄录《熔炉吟》,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远处军械坊的锤声交织在一起,格外安心。
指腹的伤口还在疼,却让我更加清醒,崔家的阴谋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仗,不仅要跟浊族打,还要跟这些藏在暗处的敌人斗。
陈武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给我倒了一碗:“喝点酒,能止疼。”
酒液辛辣,滑过喉咙时,却让心里的郁结散了些。
他望着远处的隘口,突然说:“李兄,下次再有人敢污蔑你,不用你写血书,俺直接用长枪戳穿他们的嘴!”
我笑了,喝了口酒,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全身。
远处的渭水泛着金光,像一条丝带绕着陇西,岸边的杨柳已经抽出新芽,带着春天的气息。
虽然危机四伏,虽然前路难料,但只要身边有这样的战友,有愿意相信我的人,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只是,崔明远跑了,他背后的崔家不会善罢甘休。
我站在文院的廊下,望着崔家所在的方向,心里清楚,这场看不见的战争,会一直持续。
白布上的血书还在发光,像一盏灯,照亮了陇西的夜,也照亮了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