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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爬过陇山山脊时,隘口的血腥味仍未散去。

我蹲在矮墙下,指尖抚过被马蹄踏碎的箭杆,之前刻的 “杀贼” 二字早已被黑血浸透,木质纹理里还凝着未干的暗红。

文吏们正用粗布裹尸,张生的布巾被血染红大半,他蹲下身给一具年轻士兵的尸体合眼时,指节都在发白。

“李主簿,清点完了。” 陈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甲胄上的血痂蹭在石墙上,留下两道暗红印记,他喉结滚动了下,“周副将的遗体…… 已经装殓好了。”

我站起身,望向临时营帐旁的尸布堆,风掀起布角,露出一双没来得及穿鞋的脚,脚趾缝里还嵌着黄土。

昨夜周武倒下时望向长安的眼神突然撞进脑海,喉咙像塞了晒干的艾草,又涩又疼。

“节度使大人在帐外等您。” 亲兵的通报打断了思绪。

王君廓背着手站在晨光里,虬髯上的霜气还没化,他见我过来,突然抬手解下腰间的鎏金令牌,令牌砸在我掌心时沉甸甸的。

“从今日起,你便是陇西军谋祭酒。” 他声音沙哑,比沙盘前的嘶吼轻了几分。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文吏归你调度,军械坊听你差遣,连本将的亲兵,你也可随时调用。”

我攥紧令牌,冰凉的纹饰硌得掌心发疼:“节度使大人,我不过一介主簿……”

“少废话!” 他突然提高声音,伸手按住我的肩膀,甲胄上的铜钉硌得我锁骨生疼,“昨夜你擂鼓吟诗,能让死士重燃斗志;”

“今日若再想不出破黑幡的法子,这陇山就得变成咱们的坟场!”

他从怀中掏出个酒囊,狠狠灌了口,“周武那蠢货以前总骂文人没用,现在他用命证明,没用的是瞎逞能的莽夫!”

酒液顺着他的胡须往下滴,落在黄土里洇开小坑。

我望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明白这道令牌不是封赏,是生死相托。

“末将接令。” 我挺直脊背,令牌在掌心攥得更紧,“三日之内,必拿出破幡之策。”

回到临时营帐,张生正帮老夫子磨墨,砚台里的墨汁泛着细碎的光。

我铺开宣纸,却迟迟落不下笔,黑幡吸噬文气的画面在眼前打转。

箭矢上的金光消散时,年轻弓箭手的哭喊声;

周武倒下时,尸布下渐渐冷却的躯体。

这些碎片像尖刺,扎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李兄可是在想黑幡的法子?” 陈武掀帘进来,“俺刚才去军械坊,见老铁匠张铁山正骂娘,说新铸的箭头太软,戳不穿蛮夷的皮甲。”

我突然盯住他腰间的箭囊,昨夜张生用鲜血写在箭杆上的 “杀贼” 二字虽淡,却仍凝着一丝文气。

“陈校尉,取一支新箭来!” 我抓过毛笔,蘸饱墨汁在箭杆上疾书,“石壁刻诗能引地脉,箭杆写诗能凝文气,若把诗刻进铁器里呢?”

陈武瞪大了眼,伸手摸了摸箭杆上的墨迹:“你是说,让铁疙瘩吸墨?这不成啊,俺上次往刀上写字,一蹭就掉了。”

“不是写,是刻。” 我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外的军械坊,“而且要写专项诗词,专门克制黑幡的诗。”

“地脉文气附于石壁,尚能抗衡黑幡;”

若附于军械,再借熔炉之火锻烧,文气必能与铁器相融。”

这 “以诗融器” 的念头一旦升起,像野火般窜遍四肢,连指尖都在发烫。

午后的军械坊像个巨大的蒸笼,炉火 “噼啪” 作响,把空气烤得灼热。

张铁山光着膀子抡锤,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滚落,砸在铁砧上瞬间蒸发。

他见我进来,把锤子往铁砧上一撂:“李主簿是来帮着磨墨还是帮着打铁?咱这地方糙,容不下文房四宝。”

“张师傅,借你的熔炉一用。” 我示意张生递过新铸的箭头,“我要在这箭头里刻首诗。”

“刻诗?” 张铁山眼睛一瞪,伸手夺过箭头。

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铁面,“这箭头刚从炉里取出来,淬了水硬得跟石头似的,刻字得用錾子慢慢凿,耽误造箭不说,还挡不住刀枪,纯粹瞎胡闹!”

我没反驳,拿出昨夜用过的鼓槌,鼓面上的 “忠” 字仍泛着微光。

“张师傅请看,笔墨能凝文气,鼓声能振军心,铁器为何不能载诗魂?”

我接过錾子,在箭头坯料上轻轻一划,“你只管锻烧,刻字的事交给我们。”

张铁山将信将疑地把坯料扔进熔炉,火苗 “腾” 地窜起,映得他满脸通红。

我让刘彦铺开宣纸,写下早已构思好的《熔炉吟》:“炉火吞星斗,铁骨孕诗魂。 黑幡何所惧,一箭破阴门。”

诗句刚落,宣纸上竟泛起淡红微光,张生看得眼睛发亮:“李主簿,这诗比《陇西守》更有劲儿!”

待坯料烧得通红,张铁山用铁钳夹出来,火星溅在地上滋滋作响。

我接过錾子,屏气凝神往滚烫的铁面上凿字。

烙铁的灼气扑面而来,烫得脸颊发疼,汗水滴在坯料上,激起细小的白雾。

张铁山突然按住我的手:“太烫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别烫出泡来。”

“无妨。” 我手腕发力,第一笔 “炉” 字渐渐成型,“这字得趁热刻,文气才能钻进铁骨里。”

话音刚落,凿子下的铁屑突然泛出金光,像碎星落在铁砧上。

张铁山猛地后退一步,手里的铁钳 “当啷” 掉在地上:“活了五十年,从没见过铁屑会发光!”

接下来三日,军械坊昼夜不息。

文吏们轮着班磨墨递錾子,张铁山带着徒弟们调整火候,陈武则把伤兵里懂木工的都调过来,帮忙打磨刻好的箭头。

我守在熔炉旁,每刻完一支箭头,就对着炉火吟诵《熔炉吟》,文气顺着声音注入铁器,箭头表面会浮现一层淡红光晕,像裹着一层暖阳。

第三日傍晚,王君廓带着亲兵来查看。

陈武正举着刻好的箭头对着夕阳看,箭头的纹路里泛着金光,他见节度使过来,兴奋地把箭头递过去:“大人您瞧,这玩意儿比宝石还亮!”

王君廓接过箭头,掂了掂重量,突然眉头一皱:“好看是好看,能破黑幡吗?别又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一试便知。” 我让人竖起木靶,在靶心挂了块缴获的黑幡碎片。

碎片刚挂上,周围的光线就暗了几分,隐约有黑气缭绕,和战场上的黑幡气息如出一辙。

陈武亲自搭弓,箭头在夕阳下泛着红光。

他深吸一口气,弓弦拉得像满月,“嗖” 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都停了。

箭矢穿过黑气的瞬间,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像一道小太阳。

碎片上的黑气 “滋滋” 消融,箭头径直穿透木靶,钉在后面的石墙上,箭尾还在嗡嗡作响。

“中了!真中了!” 张生蹦起来,墨汁都洒在了衣襟上。

张铁山冲过去摸石墙上的箭头,手指刚碰到,就被一股暖流弹开,他却笑得合不拢嘴:“神了!这箭真成神箭了!”

陈武愣了半晌,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差点把我捏疼:“李主簿,此乃神技啊!有这玩意儿,下次再见黑幡,俺直接射穿它的旗杆!”

他嗓门大得震得炉火都在晃动,眼眶里闪着泪光,那是绝境中看到希望的光亮。

暮色压下来时,军械坊的炉火依旧明亮。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文吏们和铁匠们一起打磨箭头,张铁山教张生辨认铁料的火候,刘彦帮着徒弟们递工具,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拨人,此刻却像一家人。

陈武扔过来一个烤红薯,外皮焦黑,掰开后热气腾腾,甜香混着铁腥味飘进鼻腔。

“李祭酒,下一步咋弄?”

陈武在我身边坐下,红薯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亮,“要不要把刀枪剑戟都刻上诗?俺的大刀要是能发光,肯定能吓破蛮夷的胆。”

“先造箭。” 我咬了口红薯,甜意驱散了连日的疲惫,“弓箭射程远,先破掉黑幡的吸力,其他军械再慢慢改。”

我望向隘口的方向,夕阳把那里的天空染成血红色,隐约能看到黑幡的影子在远处晃动,“不过,浊族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王君廓走过来,手里拿着周武的佩刀,刀鞘上的玛瑙已经碎裂。

他把刀放在我面前:“周武这刀,当年在长安花了三百两银子买的,他总说文人的笔不如刀硬。”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帮他的刀也刻首诗吧,下次出战,俺带着它。”

我摩挲着冰凉的刀鞘,突然想起周武摔帐而去时的眼神,想起他挡在弓箭手前的背影。

“好。” 我拿起錾子,在刀鞘内侧刻下 “忠魂不灭” 四个字,刻完时,刀身竟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像在回应着什么。

夜深了,我回到营帐,铺开宣纸想再写几首备用的诗,却发现笔尖凝着墨,久久落不下去。

帐外传来更鼓声,三下,沉稳而坚定。我走到帐外,月光洒在军械坊的屋顶上,炉火的红光从窗缝里漏出来,和月光交织在一起,像一条温暖的绸带。

张生提着灯笼走过来,灯笼上的 “文” 字在风中晃动:“李主簿,老夫子整理了《文气录》,说古代有‘剑铭’之说,和咱们的以诗化器是一个道理。”

他递过一卷竹简,字迹泛黄,却仍能辨认出 “器载文心,可破万邪” 的字样。

我翻开竹简,指尖拂过古老的字迹,突然明白,所谓文气,从来不是文人的专属,它藏在黄土里,藏在炉火中,藏在每个守护家园的人心里。

就像这陇山的石头,看似冰冷,却能承载诗句的光芒;

就像周武的刀,看似坚硬,却能接纳忠魂的印记。

远处的渭水传来潺潺的水声,和军械坊的锤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未完成的战歌。

我握紧手中的錾子,指尖还留着打铁时的温度。

明天,当第一缕阳光升起时,这些刻着诗的箭矢,将带着陇西的文气与忠魂,射向黑幡笼罩的夜空。

只是,浊族的大幡远比碎片更强大,这些箭矢真的能彻底破掉它吗?

我望着天边的残月,月光清冷,却照不亮远处的黑暗。

炉火在夜色中跳动,映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希望。

虽然我们还在找对付黑幡的方法,但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而这一步,是用鲜血、笔墨与炉火,共同浇铸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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