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晏建民在县城里,为了工厂的销路而斗智斗勇,初见曙光时。
远在几十里外的红旗大队,安平玩具厂的内部,有人开始不老实了。
怎么发现的呢。
晏明洲对工厂现状,每天观察都细致入微。
开工半个多月以来,工厂的生产看似热火朝天,一片欣欣向荣。
工人们每天按时上下工,车间里机器轰鸣,仓库里的产品也一天比一天堆得更高。
但只有晏明洲自己心里清楚,这片繁荣的景象之下,正潜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却足以致命的“暗流”。
那就是“惰性”。
起初,刚开工那几天,所有被招进来的新工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
能进到这个全县独一份的工厂,能摸到锃光瓦亮的机器,能拿到比种地高出好几倍的工资,这一切,都让他们充满了感恩和干劲。
他们小心翼翼,遵守着厂里的一切规矩,生怕自己干得不好,被厂长给辞退了。
可人的天性,就是如此。
当新鲜感过去,当他们发现,这份工作,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失去时,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开始出现了。
大家拿的都是一样的死工资,按天记工分。
一天下来,你干得多,是两块钱。
他干得少,磨磨蹭蹭,只要没出什么大的生产事故,到头来,拿的也是两块钱。
在这样的大锅饭体制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被无限地拉平了。
于是,一些心思活泛,或者说天性就比较懒散的人,就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比如,上工的时候晚来个几分钟。
下工的时候,提前几分钟。
再比如,操作机器的时候,动作开始变得慢悠悠,中间还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去厕所抽根烟,或者跟旁边的工友,聊几句闲天。
车间主任晏建军,是个老实人。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也板着脸,训斥过几回。
“都打起点精神来!手上的活儿都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可他的训斥,效果甚微。
工人们当着他的面,答应得好好的,手上的动作也确实快了几分。
可等他一转身,那股子懒散的劲儿,就又回来了。
毕竟法不责众。
你不可能因为人家动作慢了点,就把人给开除了吧?
渐渐地,这种磨洋工的风气,就像一种会传染的瘟疫,在车间里,悄悄地蔓延开来。
那些原本手脚麻利,干活勤快的工人,心里也开始变得不平衡了。
凭什么?
凭什么我累死累活,一天下来,做了一百个零件。
他坐在那儿,跟没事人一样,只做了五十个。
到头来,我们俩拿的工钱,一分不差?
这不公平!
人心里的这杆秤,一旦失了衡,那干活的动力,自然也就没了。
于是,他们也开始,不自觉地放慢了自己手上的速度。
“既然大家都一样,那我干嘛要当那个出头的傻子?”
这种想法,在工人们的心里生根发芽。
最终,导致整个工厂的生产效率,在经历了一开始的飙升后,开始出现了明显持续性下滑。
虽然靠着“洋设备”的巨大优势,产量依旧可观。
但晏明洲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大锅饭,养懒汉。
这句后世被无数次验证过的真理,此刻正在他这个小小的工厂里上演着。
如果再不加以制止,用不了三个月,这个看似先进的工厂,就会彻底沦为一个毫无活力,混吃等死的养老院。
到那时,别说走向世界了,恐怕连给工人发工资,都会成为问题。
必须下猛药了!
这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晏明洲让晏卫国,用大队部的铁皮喇叭,通知了全厂所有工人。
“通知!通知!今天下班后,所有工人,不要回家!都到工厂大院里集合!开全厂大会!重复一遍……”
这突如其来的通知,让工人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议论纷纷。
“开啥会啊?这都快吃饭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厂里要发什么福利了?”
“我看悬,你没瞅见这几天,建军主任那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嘛!”
工人们怀着各种猜测,下工后,都聚集到了工厂那片宽敞的平地上。
冬日的太阳已经落山。
天色有些昏暗,几盏临时拉起来,散发着昏黄光芒的大灯泡,将整个院子照得忽明忽暗。
晏明洲站在用几个木箱子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手里也拿着一个铁皮喇叭。
他身后,站着晏卫国等一众管理层。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看着台下那一百多张或好奇,或疑惑,或无所谓的脸,晏明洲清了清嗓子,将喇叭凑到了嘴边。
“同志们,工友们,大家晚上好。”
他的声音,通过喇叭的放大,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有穿透力。
“今天,把大家留下来,是要宣布一个关系到我们厂里每一个人未来收入的重要决定。”
听到“收入”两个字,台下的工人们都来了精神,纷纷伸长了脖子。
晏明洲没有卖关子,他直接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我们安平玩具厂,将正式废除现行的按天记工分工资制度!”
“什么?!”
这话一出,台下瞬间就炸了锅!
废除工分制?
那……那以后靠啥发工资啊?
“大家先安静!听我说完!”晏明洲提高了音量,压下了台下的骚动。
“废除旧的制度,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更公平,也更能体现大家劳动的制度!”
“这个新制度,就叫计件工资!”
“计件工资?”
这是一个对于在场绝大多数农民出身的工人来说,都极其陌生的词汇。
“什么叫计件工资?”晏明洲解释道,“很简单!就是从明天起,我们不再看你一天上了多长时间的班,而是看你一天,到底干了多少活!”
“我们厂里生产的每一种零件,每一个产品,都会制定出一个明确的,合理的价格。比如,你打磨好一个积木块,一分钱,你组装好一个木头人,一毛钱。”
“你一天下来,干的活越多,计的件数越多,那你拿到的工资就越多!上不封顶!”
“反之,你一天下来,要是磨磨蹭蹭,不愿出力,那你可能,连一天的饭钱都挣不回来!”
“总之一句话,从明天起,在我们这个厂,就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者……不得食!”
他这番话说得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
所有工人,都被这个全新的,充满了残酷竞争意味的制度,给彻底震住了!
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人群再次爆发出了比刚才,更为剧烈的骚动!
那些平日里手脚麻利,干活勤快的工人,眼睛里瞬间就迸发出了炙热的光芒!
他们心里那杆失衡的秤,在这一刻,被重新扶正了!
多劳多得!
上不封顶!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只要他们肯下力气,他们的收入,将远远超过现在!
而那些平日里习惯了磨洋工,混日子的懒汉们,脸色,则“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们心里,充满了恐慌和愤怒!
“这……这不行!这不公平!”一个平日里最喜欢偷懒的刺头,第一个跳了出来,大声嚷嚷道,“当初招工的时候,可没说要搞这个!凭啥说改就改?!”
“就是!”另一个人也跟着附和,“大家都是一个厂的工人,凭啥有的人拿得多,有的人拿得少?这不是搞分化,搞对立吗?!”
“我们要求,还跟以前一样!拿一样的工钱!”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晏明洲冷冷地,看着台下那几个跳得最欢的刺头,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幕。
工厂要想做出改变,那必然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
而这部分人,也必然会成为最激烈的反对者。
他没有跟他们争辩,而是从身后拿出了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写满了数字的小黑板。
“大家请看!”他用铁皮喇叭指着黑板上的字,大声说道,“这是我给大家算的一笔账!”
“按照我们新的计件单价,一个手脚正常的熟练工,一天八小时,只要不偷懒,他最少能拿到两块五毛钱的工资!比现在足足高出了五毛!”
“而一个手脚麻利的优秀工人,如果他愿意多出点力,他一天,甚至能拿到三块,四块,甚至是五块钱!”
“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百多块!一年,就是一千多块!”
“在座的各位,你们在生产队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刨去交公粮,能剩下多少钱?五十?还是一百?”
“现在,只要你们肯干,在我们厂,一个月,就能挣到你们过去一年都挣不到的钱!”
“至于那些,连两块钱的保底工资都拿不到的人……”
晏明洲的语气,陡然变冷。
“那我只能说,我们这个厂,不养闲人,更不养懒人!”
“你不想干,可以!厂子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随时可以回你的生产队,去挣你那一天几毛钱的工分!”
他这番话,说得是赤裸裸,也是血淋淋。
他将一幅“天堂”和“地狱”的画卷,同时展现在了所有工人的面前。
一边是靠自己双手,挣来远超想象的财富,过上城里人都羡慕的好日子。
另一边,则是回到那片贫瘠的土地,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苦日子。
怎么选,你们自己看着办!
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残酷的现实对比,像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着每一个工人的内心。
那些原本还在犹豫,还在观望的中间派,眼神开始变得火热起来。
而那些叫嚣得最凶的懒汉们,气焰也瞬间被浇灭了大半。
他们可以不在乎所谓的“公平”,但他们不能不在乎那实实在在的,能改变命运的……钱!
院子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但这一次,安静的背后,涌动的不再是愤怒和恐慌。
而是一种被点燃的,名为“欲望”的火焰。
这把火,将彻底烧掉那口名为平均主义的锈迹斑斑的大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