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的铃声一响,整个红旗大队的小学都沸腾了。
考生们像是终于解放了一样,一个个涌出教室,脸上表情各异。
晏卫国和晏建军站在考场外,看着人潮,心里比谁都紧张。
“爹,你说这次能招到些好苗子不?”晏建军看着那些年轻的脸,有些期待地问道。
“不好说。”晏卫国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气不打一处来,“反正那个在卷子上画王八的浑小子,肯定不能要!太不像话了!”
正说着,负责监考的小王领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
那年轻人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桀骜不驯。
他看到晏卫国,非但不怕,反而还翻了个白眼。
“厂长,人带来了,就是他。”小王指着年轻人,神色古怪地说道。
晏卫国一看来人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你就是那个在卷子上画画的?”
“是啊。”年轻人脖子一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咋了?我寻思着那题我不会,空着也是空着,画只王八给你们解解闷,不行啊?”
“你——!”晏卫国气得头顶都快要冒烟了,“你还有理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严肃的考试?!你还敢骂人!”
“我骂谁了?”年轻人一脸无辜。
“你骂厂长是大笨蛋!”
“哦,那是我骂的。”年轻人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们出的那道附加题,问什么‘如何用一根木头,在不使用任何测量工具的情况下,既能当板凳,又能当梯子,还能当床?’,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能当床的木头,那得有多长多宽?直接劈了当板凳不就完了?非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不是笨蛋是什么?”
他这番歪理,把晏卫国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几个还没走的考生和厂里职工,都凑过来看热闹,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
“你……你叫什么名字?”晏卫国气得手都抖了。
“我叫周扒皮,哦不,周树人……我叫周奇。”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好!好你个周奇!”晏卫我当场就要发作。
“大伯。”
晏明洲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眼前的周奇,就像在看一件有趣的稀罕物。
“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周奇跟着晏明洲走进办公室,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嘴里嘀嘀咕咕的。
“啧,这办公室不错啊,比我们校长那间气派多了。”
晏明洲也不理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周奇也没客气,一屁股就坐了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
晏明洲将那张画着王八的考卷,推到他面前。
“我就是你骂的那个大笨蛋。”
周奇的眼皮跳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哦,那你觉得我骂得对吗?”
晏明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前面的题,你都答对了,分数是所有考生里最高的。说明你不是个笨人,为什么要故意在最后捣乱?”
“好玩呗。”周奇撇了撇嘴,“我看你们这厂子挺有意思的,想看看你们厂长是不是也像出的题一样,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笨蛋。”
“那你现在觉得呢?”
“现在?”周奇上上下下打量了晏明洲一遍,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现在我觉得,你可能不是个笨蛋,但肯定是个怪人。不然正常人看到我这卷子,早把我轰出去了,哪还会请我来办公室喝茶?”
晏明洲被他逗乐了,他拿起桌上的那道附加题。
“你觉得这道题是多此一举?”
“难道不是吗?”周奇反问。
“不是。”晏明洲摇了摇头,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纸上快速地画了几个草图。
“你看,如果我把这根木头设计成榫卯结构,它可以拆分,也可以组合。需要板凳时,它是这个样子,需要梯子时,它又是另一个样子,到了晚上,把所有部件平铺开,再铺上褥子,它就是一张单人床。”
他边说边画,几笔下去,一个精巧的多功能家具雏形就跃然纸上。
周奇脸上的那点桀骜不驯,慢慢地消失了。
他凑过去,死死地盯着那张图纸,眼睛里开始放光。
“这……这……还能这么玩?”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扇大门给撞开了。
“所以,”晏明洲放下笔,看着他,淡淡地说道,“不是题目笨,是你还没想到而已,你脑子很活,想法也多,有点小聪明,但缺了点大智慧。”
周奇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面说得哑口无言,而且还心服口服。
“我……”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被录取了。”晏明洲突然说道。
“啥?”周奇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被录取了。”晏明洲重复了一遍,“而且,你不用去车间当工人,直接来我这里,进我新成立的产品研发小组。”
“为……为什么?”周奇彻底懵了。
“因为你敢骂厂长是笨蛋。”晏明洲笑了笑,“我这个研发小组,要的就是你这种天马行空,敢想敢说,不怕得罪人的人。”
“当然,”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给你机会,但你也要拿出真本事,要是你进了研发组,光说不练,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我照样会把你踢出去。”
周奇看着晏明洲,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晏明洲,深深地鞠了一躬。
“厂长,我错了。”
他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表情。
“我收回那句话,您不是笨蛋,我才是。”
晏明洲看着他这副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周奇,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未来绝对能成为自己手下的一员悍将。
他正要再交代几句,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是晏卫国。
他拿着一份刚从县里邮局取回来的报纸,跟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的表情,激动、自豪,还有点做梦似的恍惚。
“明洲!明洲!你快看!上报了!上头版了!”
晏明洲接过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安平县日报》,头版最显眼的位置,一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几乎占了版面的三分之一。
照片上,正是他站在县大礼堂主席台上,从省领导手里接过那块沉甸甸牌匾的瞬间。
照片下的标题,用的是最大号的黑体字,醒目又提气。
报道里,把他从回国寻亲,到投资建厂,再到带领乡亲们致富,最后产品远销港城为国创汇的事迹,详详细细地夸了一遍。
通篇的赞誉之词,看得晏卫国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明洲,你这下可真是……真是给咱们老晏家光宗耀祖了啊!”
晏明洲笑了笑,把报纸放到桌上。
这份荣誉是县里特意推出来的,既是给他这个财神爷的定心丸,也是给全县看的政绩标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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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报纸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从这天起,晏明洲算是彻底成了安平县的名人。
他开着去县里办事,走在街上,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有好奇,有羡慕,更有敬佩。
“哎,快看!那不就是报纸上那个晏厂长吗?”
“哪个晏厂长?”
“还能是哪个!安平玩具厂那个!听说年纪轻轻,本事可大了去了!”
“真人比报纸上看着还俊啊!”
甚至有不认识的大爷大妈,会主动走上前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就好像他是自家那个有出息的远房亲戚一样。
这种被捧上神坛的感觉,让晏明洲有些哭笑不得,但也确实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巨大的荣誉,自然也引来了同行赤裸裸的嫉妒和非议。
县城里几个效益不佳的国营厂子里,风言风语就没断过。
“切,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靠着海外的关系嘛,要是我有个在国外发大财的爷爷,我也能行!”
“就是!咱们是白手起家,他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比吗?”
这些酸话,很快就传到了晏明洲的耳朵里,他听了只是一笑置之,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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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县机械厂的厂长办公室里,王大海正一脚翘在桌子上,满脸的不爽。
他厂子今年效益差,年终奖都快发不出来了,工人们怨声载道,他这个厂长当得是焦头烂额。
“妈的,真是邪了门了!”
他抓起桌上的那份报纸,看着上面晏明洲的照片,越看越来气,直接把报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垃圾桶。
“叮铃铃——”
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好气地抓起话筒。
“喂!谁啊?!”
“老王,是我,纺织厂的老张,晚上有空没?出来喝两杯?我心里头憋屈得慌!”
“行!老地方见!”
王大海挂了电话,感觉找到了组织,心里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了。
晚上,县城一家小饭馆的包间里。
王大海、纺织厂的张厂长,还有另外两个县属小厂的厂长,四个人凑了一桌。
桌上摆着几盘廉价的花生米和猪头肉,几瓶劣质白酒已经空了一半。
“来!喝!”
王大海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一口干了,酒气混着怨气喷了出来。
“妈的!真是越想越气!凭什么啊?他一个毛头小子,回来才几天?就把咱们这些老家伙几十年的风头全抢光了!”
“谁说不是呢。”纺织厂的张厂长叹了口气,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厂里的布都快堆成山了,就是卖不出去。
“我听说啊,那小子邪乎得很,在厂里搞什么计件工资,把工人都当驴使唤!工人干得越多,他赚得越多!这不是明摆着剥削吗?!”
“就是!这他娘的就是资本家那套!”另一个酒糟鼻厂长一拍桌子,愤愤不平地说道,“咱们国营厂讲究的是什么?是稳定!是铁饭碗!他这么一搞,把工人的心都搞野了!咱们厂现在都有工人闹着要学他们,你说这叫什么事!”
王大海冷笑一声,眼神里闪着一丝阴狠。
“稳定?稳定就是大家一起混吃等死!”
他这话一出,其他几个人都沉默了。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己厂子的问题在哪。
设备老旧、工人懒散、产品没销路……
可他们不敢承认,也不愿去改。
现在,晏明洲和玩具厂的成功,就像一面镜子,把他们的无能和失败照得一清二楚。
这让他们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