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晏明洲和晏卫国坐上了县里派来接他们的轿车。
这还是晏卫国这辈子第一次坐小轿车,他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腰杆挺得笔直,生怕把自己身上那件唯一像样的蓝色干部服给坐出褶子来。
车子一路开进了县政府大院。
协调会的会议室设在二楼的小礼堂,当晏明洲和晏卫国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长条形的会议桌两旁,坐着的都是安平县里各个国营大厂的头头脑脑。
有县纺织厂的厂长,有县机械厂的书记,还有食品厂、化肥厂的一把手……
这些人,无一不是在安平县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相互之间都熟络得很,正凑在一起喝着茶,低声地聊着天。
当他们看到晏卫国这个生面孔,以及跟在他身后那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晏明洲时,聊天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小了下去。
一道道混杂着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俩身上。
“老张,这俩谁啊?面生得很。”县机械厂的胖厂长,压低声音问身边的纺织厂厂长。
“不认识。”姓张的厂长摇了摇头,他打量了一下晏卫国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干部服,撇了撇嘴,“看样子像是哪个乡镇企业上来的吧?”
“乡镇企业?他们也配来参加这个会?”
虽然他们的声音很低,但晏明洲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议论。
他面色如常,只是淡淡地扫了那几人一眼,然后拉着还有些拘谨的晏卫国,在会议桌最末尾的位置坐了下来。
今天在这里,他们安平玩具厂就是最不起眼,也最不被人放在眼里的那一个。
但没关系。
很快就不是了。
上午九点整,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县长赵卫东,在供销社主任马向东等一众人的陪同下,大步走了进来。
会议室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坐直了身体。
赵县长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全场。
当他的目光落在晏明洲身上时,特意多停留了两秒,脸上还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立刻就被在场那几位人精似的老厂长们给捕捉到了,他们心里都泛起了一丝嘀咕。
这年轻人什么来头?
竟然能让赵县长另眼相看?
“同志们,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为了什么,想必大家心里都清楚。”
赵县长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地说道。
“半个月后,咱们地区要举办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次大型工业产品展销会!这不仅是一次商业活动,更是咱们地区向全省,乃至向全国展示咱们工业实力的一次重要窗口!”
“市里对这次展销会非常重视,给咱们安平县也下达了任务指标。”
“咱们县,必须选出几家最有代表性,产品最有竞争力的企业,去市里,把咱们安平县的威风给打出来!把咱们安平县的名气给亮出去!”
他这番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每一个厂长都听得是热血沸腾。
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啊!
要是能在市里的展销会上拿到一个好名次,那不光是厂子有光,他们这些厂长在县领导面前,那腰杆子都能挺得更直!
“好了,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赵县长摆了摆手,“今天主要是讨论一下咱们县的参展名额,还有展位的分配问题。”
“根据县里的研究决定,这次咱们安平县,一共派出五家企业参展。”
这话一出,在场好几位小厂的厂长,脸色都微微变了一下。
全县大大小小几十家企业,只选五家,这竞争可就激烈了。
“纺织厂的丝绸产品,一直是我们县的出口创汇大户,这次肯定是要去的。”赵县长第一个点了名。
纺织厂的张厂长脸上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腰杆挺得更直了。
“机械厂的新式拖拉机,在全地区都是叫得上号的,也必须去!”
机械厂的胖厂长也咧开了嘴。
“还有食品厂的罐头,化肥厂的新型复合肥……”
赵县长一连点了四家,全都是县里实力最雄厚的国营大厂。
会议室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四个名额都定了,那剩下的最后一个名额,给谁?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剩下的几位厂长脸上扫来扫去。
就在这时,赵县长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向了会议桌的末尾。
“至于这最后一个,也是我认为最特殊,最能代表我们安平县改革创新精神的一个名额……”
他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
“我决定,把它交给一家新成立的,但却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巨大惊喜的企业。”
“安平玩具厂!”
什么?!
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瞬间就在会议室里,激起了轩然大波!
除了早就知情的马向东,所有厂长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安平玩具厂?
那是个什么厂?
听都没听说过!
一个乡镇小厂,凭什么能跟他们这些国营大厂平起平坐,抢走这最后一个宝贵的参展名额?
“赵县长!”纺织厂的张厂长第一个忍不住站了起来,他虽然不敢直接质疑县长的决定,但话里的意思却很明显,“这个……这个安平玩具厂,是咱们县新办的?咱们怎么都没听说过啊?这展销会可不是儿戏,要是产品质量不过关,那丢的可是咱们整个安平县的脸啊!”
“是啊,赵县长,这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机械厂的胖厂长也跟着附和。
一时间,质疑的声音此起彼伏。
晏卫国坐在那里,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汗,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被这么多大厂长当面质疑,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
然而,他身边的晏明洲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放下手里画着的草图,静静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末。
仿佛眼前这场针对他的风波与他毫无关系。
“安静!”
赵县长一拍桌子,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他冷冷地扫了那几个提出质疑的厂长一眼,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怎么?你们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还是说,你们觉得,你们比我更了解我们县里企业的情况?”
那几位厂长被他这两句话噎得,连忙摆手。
“不不不,县长,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最好!”赵县长冷哼一声,他拿起桌上那份由马向东特意准备好的,关于安平玩具厂的汇报材料,对着众人扬了扬。
“你们看不起的这家乡镇企业,成立不到一个月,就自主研发出了风靡全县的益智玩具!产品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供销社的马主任为了催货,差点把我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你们觉得他们产品质量不过关?人家用的,是从德国进口的先进设备!每一个产品,都打磨得光滑圆润,用的,是上海买来的无毒漆!安全标准,比你们有些国营厂的老古董,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你们觉得他们会给安平县丢脸?人家在打开销路的同时,还不忘支持教育,主动给县一小捐赠玩具,在全县青少年中,掀起了一股爱科学、爱动脑的良好风气!这件事,连《安平日报》都头版头条刊登了!这叫丢脸吗?这叫给我们安平县,挣来了天大的面子!”
赵县长越说越激动,一番话说得是酣畅淋漓!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刚才还满脸不屑的几位厂长,此刻都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彻底蔫了。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他们眼里的乡巴佬企业,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进口设备?
报纸表扬?
还跟供销社和教育口都搭上了线?
这……这能量也太大了吧!
他们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眼神里已经充满了震惊和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