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叮”声,像是最终判决的落槌。金属厢体平稳下降,失重感轻微拉扯着胃部,顾言琛却感觉不到。他背靠着冰凉的梯壁,双眼空洞地望着头顶跳动的红色数字,仿佛那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异界符文。
顾言恒办公室里那番平静却残酷的话语,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无能为力……”
“家族的整体意志……”
“彻底断开联系才是核心……”
“更严厉的打击……”
“暂时隐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这四个字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放大,扭曲成一张嘲讽的巨网,将他牢牢缚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他以为大哥会是一线生机,一个可能的突破口,却没想到,得到的只是更彻底的绝望,是被至亲之人亲手将最后一丝幻想掐灭的、更深沉的冰冷。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外面大厅明亮的光线和大理石地砖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几个穿着职业装的员工走进来,带着清晨的忙碌气息,好奇地瞥了一眼这个靠在角落里、脸色惨白、衣着褶皱、浑身散发着浓重颓丧气息的男人。
顾言琛没有理会任何目光,他几乎是凭着本能,麻木地挪动脚步,走出了电梯,走出了这栋象征着顾家权力与秩序的大厦。
室外,阳光已经普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城市在正常运转,充满活力。可这一切落在顾言琛眼里,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失真,与他无关。喧嚣声浪涌来,却无法穿透包裹着他的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隔音壁。
他走到自己的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还残留着昨夜奔波的痕迹,以及一丝属于林小溪的、极淡的甜香——那是她上次落在这里的一支护手霜的味道。这细微的气息,此刻却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顶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愤怒吗?
是的,愤怒。对家族冷酷无情的愤怒,对自身无力反抗的愤怒。
不甘吗?
当然不甘。他和小溪,他们明明那么努力,明明拥有最纯粹的感情,凭什么要被这样粗暴地拆散?
可是,愤怒和不甘之后呢?
顾言恒的话,像最冷静的解剖刀,将他所有的侥幸心理剥离得干干净净。
“你积累的那些力量,在家族面前,还太薄弱。”
“强行对抗,结果只会是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被剥夺,而她……可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他想起父亲冰冷的目光,想起奶奶不容置疑的姿态,想起那位叔伯“客气”却充满威胁的警告——“不必要的麻烦,影响到你父母的安稳生活,或者你的学业”。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小溪,还有她那个简单却温馨的家庭。他们何其无辜,要因为他的“不懂事”而承受灭顶之灾?顾家能做到,他毫不怀疑。那些看似温和的警告,背后是足以碾碎普通人一切的努力和希望的庞大力量。
他之前所有的挣扎——动用积蓄、联系朋友、寻找w市的出路——在这一刻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和幼稚。就像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蚍蜉,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徒劳。
他彻底认清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在拥有足够强大的、脱离家族也能绝对立足的力量之前,他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甚至……是自私的。他的任性,他的不妥协,最终买单的,不会是他一个人,而是他最爱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几乎让他痉挛的抽痛。
不知道在车里待了多久,直到车窗被敲响。他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停车场保安疑惑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启动车子,驶离了顾氏大厦。
他没有回公司,那个充满了他短暂独立意志和事业野心的空间,此刻也失去了意义。他直接驱车回到了那套公寓——那套承载了他和小溪最多甜蜜回忆的,被他视为“家”的地方。
推开门,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昨日她留下的气息。客厅的沙发上,还随意丢着她喜欢盖的那条浅灰色绒毯;茶几上,放着她的卡通水杯,旁边还有半包她爱吃的草莓味饼干;阳台晾衣架上,甚至还挂着他强行留下、说她穿走更好看的那件他的白衬衫……
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们曾经的温馨和亲密。曾经觉得无比温暖的港湾,此刻却像布满了无形的尖刺,每看一眼,都扎得他心脏鲜血淋漓。
他没有开灯。任由自己沉入这片被回忆填满的、逐渐被暮色吞噬的昏暗之中。
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城市的天际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壮烈而凄艳的橘红色,如同他内心正在燃烧、却即将彻底熄灭的希望。光线透过玻璃,在他脸上、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与他内心晦暗不明的绝望交织在一起。
他就这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直到最后一缕天光也被墨蓝色的夜幕取代。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五彩斑斓,流光溢彩,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那些闪烁的灯光,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失败和狼狈。
他终于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身体,缓缓走到沙发边,沉重地坐下。身体陷入柔软的垫子,却感觉不到丝毫舒适,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沙发旁矮几上那个精致的银色相框上。
相框里,是他们上次短途旅行时,在古镇民宿的露台上,请路人帮忙拍下的合影。照片上,小溪被他从身后环抱着,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辰,灿烂得不可思议。而他,微微低头,下巴轻抵在她的发顶,嘴角上扬的弧度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满足。背景是古镇朦胧的晨雾和远山,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那是他认定的幸福。是他拼尽全力也想守护的笑容。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拿起那个相框。冰凉的玻璃触感传来,他却仿佛能感受到照片里阳光的温度。
指腹极其缓慢地、珍惜地摩挲着相片上小溪灿烂的笑脸,一遍,又一遍。仿佛要通过这冰冷的介质,去触摸那份他即将失去的温暖,去铭记这刻骨铭心的容颜。
她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她撒娇时软糯的语调,她生气时鼓起的腮帮,她认真时微蹙的眉头,她依赖地靠在他怀里时温顺的模样……无数个关于她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击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那么美好,那么真实。
却即将……被他亲手推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捏碎,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种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东西从指缝中流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一直强撑着的、作为顾言琛最后的骄傲和冷静,在这一刻,在这空无一人的、充满回忆的公寓里,彻底土崩瓦解。
眼眶又涩又痛,滚烫的液体迅速积聚,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紧如铁,试图阻止那即将决堤的软弱。
可是,当他的指尖再次抚过照片上小溪纯真无邪的笑眼时,所有的防线,轰然崩溃。
一滴滚烫的、饱含着所有绝望、痛苦、不甘与深爱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了最后的禁锢,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啪嗒”一声,清脆地砸在了相框冰凉的玻璃面上。
泪水在光滑的玻璃表面晕开一小片湿痕,模糊了照片中小溪灿烂的笑容,也模糊了他眼前整个世界。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不再压抑,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衣襟上,以及那承载着他全部爱恋与痛苦的相框上。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哭泣,像一个迷路在黑暗荒野、彻底失去了方向的孩子。
原来,认清现实,是如此剥皮拆骨般的疼痛。
他输了。
输给了家族的铁律,输给了自己的不够强大,输给了这该死的、无法抗衡的命运。
他紧紧攥着那个相框,仿佛那是他在无尽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源。然而这光源,也即将被他亲手熄灭。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霓虹闪烁,喧嚣依旧。而公寓内,只有一片死寂,和一颗在绝望中,逐渐冷却、沉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