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帝王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连日来,西境战事的争议与棠棣苑的僵持,如同两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即使在批阅奏折时,也难得展颜。
云隐逸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他如今有了身孕,虽未显怀,行动间却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他看得出陛下这几日心绪一直不佳,虽未明说,但这宫闱之中,又有何事能真正瞒得过人?
他挽起袖口,露出半截白皙手腕,执起银签,极其细致地为怜舟沅宁剥着一颗晶莹的葡萄。
“陛下,请用。”他将剥好的、果肉饱满的葡萄轻轻放入她手边的玉碟中。
怜舟沅宁瞥了一眼,并未动作。
云隐逸也不在意,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依旧平缓,像是闲话家常,却又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通透:
“陛下,若论以前,臣侍其实也并不很理解,为何这世间总有男子,会不顾一切地想要为妻主生下孩子。”
他顿了顿,指尖灵活地褪去另一颗葡萄的薄皮,声音略微低沉了些,“可如今……臣侍自己将为人父,每日看着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想着这里面正孕育着一个与陛下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却也忽然能理解几分……谌才子的心境了。”
怜舟沅宁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终于从奏折上抬起,落在了云隐逸沉静温婉的侧脸上。
云隐逸感受到她的目光,并未回避,而是坦然迎上:“臣侍入宫晚,不知谌才子过往,只听闻他身子不大好,早年多经磨难,或许这个孩子恰恰能让他心中好受些呢?”
怜舟沅宁仍旧没有出声。
“陛下忧心他的身子,是爱重他,心疼他,臣侍看得明白。”云隐逸将又一颗剥好的葡萄放入碟中,声音愈发柔和,
“可或许在谌才子心中,能为您诞育子嗣,哪怕过程再痛苦,结局再难测,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回报您恩情、最能证明自身价值的方式。这无关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珍视的东西,也不同。”
“云隐逸,你今日多嘴了。”怜舟沅宁终于打断了他,语气很冷。
“还请陛下恕罪!”云隐逸见她忽然变了脸色,急忙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罢了,退下吧。”
云隐逸缓步走了出去,眼中不免闪过一丝委屈。
怜舟沅宁并未再言语,只是继续执笔,给许清风写了关于与戎卢国一役的具体部署。
表面上,似乎是平静的。
可是心里,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
脑子里想的仍是阿玖那副样子。
若是后宫旁人敢与她如此,她必是不会纵容,甚至在她心中起不了任何一点波澜,可偏偏是他……
她自认,当年是她欠他的。
她气他,更怕他。
怕他那份为这个孩子存下的死志,真的会将他从她身边带走。
终于将回信写完,她的心中也有了答案。
所有的怒气、骄傲,都在那日益深重的担忧面前,溃不成军。
她终归是放下了她所有的脾气,率先低了头,到了棠棣苑内。
内室里,阿玖依旧保持着那个近乎凝固的姿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却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他比几天前更加消瘦,脸颊凹陷下去,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微微隆起的小腹,证明着那里正孕育着一个顽强却也贪婪汲取着他生命力的生命。
他明明就坐在那里,却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听不到宫人的脚步声,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与痛苦里。
只有那偶尔因旧伤剧痛而几不可察的轻颤,泄露了他正在承受的煎熬。
怜舟沅宁的心狠狠一揪,所有准备好的、带着余怒的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缓步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桌上宫人早已备好的伤药和干净纱布,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察觉到她的靠近,阿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空洞的眸子无意识地转向她的方向,却又迅速垂下,长睫遮掩住所有情绪。
怜舟沅宁沉默地解开他手上缠绕的纱布,那道因碎片划伤而新增的伤口已经结痂,但周围依旧红肿,与其他扭曲陈旧的伤疤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
她挖了一小块冰凉的药膏,刻意用了些力道,涂抹在伤口上。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阿玖猛地吸了一口气,牙关瞬间咬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硬是忍着,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看着他这副宁可疼死也不肯服软的模样,怜舟沅宁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苍白的脸,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朕允了你。”
阿玖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望”向她,空洞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小心翼翼、不敢确信的微光。
怜舟沅宁看着他这反应,心中最后那点怒气也化为了无奈的叹息。
她放柔了动作,重新为他上药,声音低沉却清晰:“朕准你留下这个孩子。”
“但是阿玖,你给朕听好了,你不能有事。朕要你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陪着朕,看着他长大。你不准……不准为了他,离开朕。”
这话如同赦令,瞬间击碎了阿玖连日来筑起的所有心防。
巨大的狂喜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他连连点头,声音哽咽,带着泣音:“臣侍答应!臣侍答应陛下!臣侍不会有事,臣侍会好好的,陪着陛下,看着孩儿长大……”
他一直强撑着的力气,在得到她亲口允诺的这一刻,终于彻底耗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软软地向前倒去,恰好倚入她及时张开的怀抱中。
怜舟沅宁稳稳地接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凉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心中后怕不已。
“是不是很痛?”她低声问,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鬓角。
怀里的阿玖安静了片刻,才用带着浓浓鼻音、有些撒娇意味的语调,小声嘟囔:“其实……手痛死了……身上也痛……可是想到陛下在生气,臣侍……就不敢说……”
怜舟沅宁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底那点残留的芥蒂也在这带着依赖的抱怨中烟消云散。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嗔怪道:“现在知道说了?以后不许再这般赌气,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听到没有?”
阿玖在她怀里轻轻蹭了蹭,找到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软糯,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娇俏:“臣侍才没有赌气……分明是陛下的态度太过强硬了……”
他顿了顿,小声补充,“而且……方才给臣侍上药时,陛下明明也在赌气,力道那样重……臣侍其实,疼得很……”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败下阵来,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好,是朕不好。”她认输般地低语,“以后都不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