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好谌才子,手上的伤口好好上药,既然先前的镇痛方子用不了了,便让太医院研究新方子,务必保证他康健无虞。”
尽管心中为阿玖方才的行径有些不悦,可是怜舟沅宁还是事无巨细地一一嘱托。
但许是身为帝王,她太久没有遇到过这般强硬,心中终归是恼怒的,她头也不回地回了昭宁殿,将宫人悉数屏退。
她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案后,面前摊开的奏折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她分明说了不再管他了,但为何脑海中反复浮现的,一直是阿玖苍白决绝的脸,是他脖颈上那道刺目的血痕,是他握着瓷片时那不顾一切的疯狂。
还有他最后那句——“这是上天赐给臣侍唯一的机会……”
她知道他喜欢孩子。怎能不知道呢?
年少时,在乐坊那棵高大的海棠树下,那时它还鲜活灵动,曾倚在她身边,用清越的嗓音带着无限的憧憬说过:
“若有一日,奴能为殿下生一个孩子,眉眼像您,性子也像您,该是顶顶好的事情。届时,奴定会将全部的爱都给她。”
月光洒落,他眼中闪着光,她也曾握着他的手,低声回应:“好,届时……我定护你们周全。”
言犹在耳,彼时的温情与憧憬,如今却成了悬在彼此心头的一把刀。
那时他们年少,不知命运残酷,不知他会承受那些,亦不知会到今日……
如今不同了。
他的身子如今这般,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恩赐,是负累,是催命符!
她气他不爱惜自己,更气自己,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却连护他平安康健都难以做到。
这种深深的挫败感,让她烦躁不已。
她理解他的渴望,可她更想他活着。
“陛下,”孙德阳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凤君殿下亲自炖了安神羹汤送来,正在殿外候着。”
“朕不用,让他回去好生歇着。”怜舟沅宁的声音带着未消的余怒和深深的疲惫。
过了一会儿,孙德阳又报:“云璋侍听闻陛下心情不佳,特意做了些清爽的茶点……”
“朕谁也不见!”她烦躁地打断。
她此刻谁也不想见,什么宽慰的话也听不进去。
——
与此同时,棠棣苑内,亦是死寂一片。
阿玖固执地坐在窗边,任由晚秋带着寒意的风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上和脸上。他看不见窗外凋零的景象,却能感受到那份万物萧瑟的凉意,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手上新包扎的伤口在寒意中阵阵抽痛,连同那些陈年旧伤,仿佛都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宫人送来的、换了温和方子的汤药和膳食,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早已凉透。
“小主,您就用药吧,手上还有伤,不喝药怎么能成呢?”素弦带着哭腔哀求。
阿玖恍若未闻,只是空洞地“望”着窗外。良久,他忽然伸出手,摸索到那碗漆黑的汤药,端起来,毫不犹豫地,将药汁尽数倾倒在了窗边一盆茂盛的兰草里。
褐色的药液迅速渗入泥土,那盆兰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几分。
他不需要这些所谓的“温和”汤药,不需要任何可能伤及腹中孩儿的东西。疼痛?他早已习惯。
从诏狱出来那一刻,他活着的每一日,何尝不是在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再多一些,又何妨?
他就要这个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小主,求您了,用点膳食吧,或者喝口热水也好……”拂冬捧着微温的粥碗,声音带着哽咽,几乎要跪下来,“您能扛着,小主子也扛不住啊!”
阿玖毫无反应。他那双空洞的眸子,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他忆起年少时,在乐坊高高的舞台上,水袖翻飞,莲步轻移,一曲惊鸿,赢得满堂喝彩。
那时他眉眼鲜活,指尖灵活,能奏出最动听的曲子,能跳出最飘逸的舞姿。台下的怜舟沅宁,还是三皇女,隔着人群望向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欣赏。
那时总觉得未来也会是好的,闲的时候,也曾在地上,笨拙地画上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中间还有一个更小、圆滚滚的影子。
那时他趴在地上,对着那模糊的小影子傻笑了许久,心里满是蜜糖般的憧憬。
“若有一日,奴能为殿下生一个孩子……该是顶顶好的事情。”
“届时,我定护你们周全。”
言犹在耳,彼时的月光温柔,誓言真挚。
其实如今的月光大约也还是很好吧,只是他再看不到了。那个他所期待的小影子竟然真的来了,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鲜血淋漓的鸿沟。
他理解她的担忧,理解她身为帝王、身为他妻主,想要保护他的心情。
可是他已经没什么可以给她的了,他给不了她前朝的助力,给不了她健康的陪伴,甚至连昔日取悦她的琴音舞姿,都早已化为泡影。
他所能拥有的,唯有她因愧疚与旧情而生出的怜惜,这份怜惜如同空中楼阁,他终日惶恐,不知何时会消散。
这个孩子,是他唯一能给出的、实实在在的、属于他们两人的联结。
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与痛苦中,能抓住的、唯一的微光。他想让她看到,他并非全然无用,他也能为她孕育血脉,延续他们的骨血。哪怕代价是他的性命,他也觉得……值得。
“把药都拿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告诉太医院,也告诉陛下,我不会喝。”
他并非不惜命,他只是……找不到比这更有意义的活法了。
素弦和拂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自己家小主什么性子,他们再清楚不过,终归是劝不住……
最终,宫人们只能红着眼圈,默默地将凉透的饭菜和那碗被倒在兰草里的药汁残迹收拾干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下他一人,在越来越冷的夜风中……
昭宁殿与棠棣苑,如同两个倔强的孤岛,在深宫的夜色中遥遥相对。
这情爱的困局里,没有赢家,只有两个被自己的坚持和对方的倔强,伤得遍体鳞伤的灵魂,在秋夜的寒风里,独自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