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紫禁城,暑热未消,永和宫内却比往日更加热闹了几分。宫人们步履轻快,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往来穿梭间仿佛也驱散了几分闷热。
原是李格格的嫡母瓜尔佳氏,千里迢迢从福建赶到了京城,奉旨入宫探望即将临盆的女儿。
闽地战事频起,路途依旧艰难险阻。先前元亮独自赶路,仗着年轻体健,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十五日便能抵达京城。
如今换了行动不便的瓜尔佳氏,马车颠簸,即便一路上小心翼翼,最好的马车都换了三辆,满打满算也足足用了三十五日才到。
瓜尔佳氏入宫时,玄烨特旨恩准,由内务府安排了四人抬的软轿一路稳稳地抬进来,以示体恤。从顺贞门下马车,直到进入西六宫的永和宫地界,她几乎脚未沾地,沿途只透过微微晃动的轿帘缝隙,窥见这皇家禁地的肃穆与恢宏。
轿子稳稳停在永和宫二门前,早有宫人上前打起轿帘。瓜尔佳氏微微倾身,扶着轿框,一眼便瞧见女儿正挺着大肚子,坐在二门边特意设置的荫凉处等着她,身边围着两个宫女打着扇子,但她的额发和鬓角都已被汗水濡湿,显然已等了许久。
瓜尔佳氏顿时心疼不已,连忙在随行宫女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出轿子。脚一落地,她竟不顾自己行动不便,推开宫女的手,便要拖着残躯向圆姐行跪拜大礼:“臣妇瓜尔佳氏,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圆姐惊得立刻站起身,就要上前搀扶:“额涅!您这是作什么!您远道而来,身子本就不便,哪里还需讲究这些虚礼!快起来!”
然而瓜尔佳氏却异常坚决,她用那条完好的腿强撑着身子,硬是避开了圆姐的手,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礼不可废!娘娘如今是天家嫔御,是主子,为人臣子见到主子,自当行礼问安,此乃纲常所在,臣妇不敢怠慢,更不能因私废公,让人看了永和宫的笑话。”
圆姐看着她额涅强撑着重心、微微颤抖的身影,眼眶瞬间就红了,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忙不迭地吩咐:“春桃!玛琭!快!快把额涅扶起来!扶稳了!仔细些!”
春桃和玛琭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将瓜尔佳氏搀扶起来。
圆姐这才上前,紧紧握住瓜尔佳氏粗糙了许多的手,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声音哽咽:“哥哥上回来京,不是说已在泉州寻了手艺极好的红毛匠人,为额涅打造了精钢的假肢吗?说是运用起来与真腿无异,怎得……怎得瞧您下轿行走,还是这般辛苦?”
瓜尔佳氏就着宫女的手站稳,缓了口气,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反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安抚道:“有,都有!那红毛匠人的手艺确实精巧,额涅如今靠着那物件,平日在家中也能自如行走许多,已是天大的方便了。只是此次入宫,皇家重地规矩大,那等精钢机构的西洋玩意儿,需得先报备内务府,经造办处的老师傅们仔细查验过了,确认无虞,才好送进宫来使用。不急在这一时。”
圆姐闻言,心中更是酸楚难当:“真是难为额涅了……为了见我,受这般辛苦颠簸,还要受这规矩的束缚……”
瓜尔佳氏却摇摇头,目光慈爱地上下打量着女儿,见她虽然怀着身孕,脸庞圆润了些,但气色红润,眉眼间并无愁苦之色,反而透着一股被精心呵护后的安宁,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额涅不碍事,能亲眼见到你,什么都值了。额涅瞧着我们纽伦,是真的长大了,更稳重了。”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先前亮哥儿同我讲,说你在宫中过得极好,我嘴上虽应着,心里总是不踏实,怕他报喜不报忧,怕你受了委屈自己忍着。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他所言不虚,确是真的好!真好!这孩子……瞧着快足月了吧?”
圆姐扶着肚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嗯,满打满算,再有个几日,就满九个月了。”
瓜尔佳氏闻言连连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又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好啊!好啊!真是长生天保佑!只是苦了我们纽伦了,怀着身子,最是辛苦……”
母女二人相携着,慢慢走回正殿坐下,宫人早已备好了温热的茶水和新切的瓜果。圆姐正想再细细问问家中情况,说些体己话,忽听得东配殿门帘轻轻响动,桑宁披着一件浅碧色的软绸外衫,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
她探头望过来,瞧见瓜尔佳氏,眼睛一亮,睡意去了大半。
桑宁带着几分不确定,脆生生问道:“可是……纳克楚玛玛(舅祖母)来了?”
瓜尔佳氏闻声望去,看到桑宁,愣了一下,随即恍然,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这是……祥青那个外孙女,宁儿?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在你额娘的怀里抱着,只有那么一点点大,像个雪团子似的,一晃眼,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桑宁乖巧地福了一礼:“回玛玛的话,是我。”
瓜尔佳氏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不禁感慨道:“让玛玛好好看看……这眉眼鼻梁……倒是越发像你额娘年轻时的模样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这话一出,桑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神黯淡下去,低声道:“额娘她……”
圆姐见状,连忙开口打断,语气轻快地将话题引开:“额涅,您今日刚来,是高兴的日子,咱们不说那些伤感的老黄历。”
“宁儿,快过来坐,尝尝这新进上的蜜瓜,甜得很。”
“额涅,表姐的事……说来话长,其中曲折颇多,日后得了空闲,女儿再细细同您讲,好不好?”
殿内的气氛这才重新缓和下来,但关于乌林珠的那声叹息,却悄然埋在了各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