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少林的路上，左冷禅端坐马背，任由风雪拍打着斗篷，眉宇间凝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郁。
十余年积压的心事，如同这漫天风雪，冰冷沉重，几乎将他淹没。
近些年，“君子剑”岳不群这三个字，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压在他的头顶，让他喘不过气。
正道魁首中第一个突破绝顶境界的殊荣，真正的武林巨擘，还有那响彻江湖的“华山君子剑”、“血雨剑”名号……这些耀眼的光环都冠在了岳不群头上。
与之相比，整个江湖都在看嵩山的笑话，笑嵩山不自量力，笑他们竟还厚着脸皮自居五岳盟主之位。
现实是如此残酷。
自岳不群踏入绝顶之境后，原本依附嵩山的泰山、衡山、恒山三派，态度变得暧昧不明。
那些曾倾向嵩山的，纷纷作壁上观，保持中立。
而本就与华山亲近的恒山，更是彻底倒向华山，捆绑得密不透风。
他这个五岳盟主，如今看来，彻头彻尾就是个笑话！
为了扭转乾坤，他左冷禅拼了命练功，殚精竭虑补全嵩山剑法缺失的杀招，更呕心沥血自创出威力绝伦的“寒冰真气”，终是艰难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那一刻，他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重振嵩山雄风，威震天下。
然而，衡山刘正风金盆洗手那一役，像一记冰冷的耳光，狠狠将他抽回了现实。
他派去的十三太保精锐，还有那些精心培养的精英弟子，竟如同泥牛入海，死得无声无息，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没溅起。
是谁下的手？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岳不群！
可他左冷禅又能怎样？难道要立刻冲上华山，找岳不群拼命不成？
岳不群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剪除他的羽翼，毫不顾忌江湖规矩和五岳盟约，就说明对方有着十足的把握，能将他左冷禅彻底击败，甚至击杀！
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每每思及，心头便如压着万斤寒冰。
此番少林遭逢大难，方证大师亲自登门嵩山。
两派密议良久，终于达成联手之约，誓要挡住华山这如日中天的势头，扼制岳不群的大兴之势。
左冷禅反复权衡，深知这或许是嵩山最后的机会，最终还是咬牙应承下来。
岳不群其人，绝非心胸宽广之辈，如今双方早已撕破脸皮，报复必定会来，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而眼下少林这趟浑水，正是岳不群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绝佳时机！他岳不群绝不会错过！
纷乱的思绪在左冷禅脑中电闪而过。
就在这时，漫天风雪中，前方道路中央，赫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两人头戴宽大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腰悬长剑，一身风尘仆仆的江湖装束，如同两尊冰冷的石像，稳稳地拦在了左冷禅一行人的必经之路上。
那两道身影，自然便是岳不群与宁中则。
岳不群的目光穿透风雪，落在左冷禅身上。
十几年未见，这位昔日的五岳盟主，身上那股青年时的桀骜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阴鸷，眼神如寒潭般幽深，两鬓更是染上了一片刺目的霜白。
但那高鼓的额头，以及周身散发出的、属于绝顶高手的凛冽气度，依旧在无声地宣示着他曾经的地位与力量。
在左冷禅身后，影影绰绰跟随着数十条人影，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精悍，显然是嵩山精锐。
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中十几名身着黄色武僧袍、手持精钢熟铜棍的僧人，正是少林派来与左冷禅同行的武僧高手。
岳不群与宁中则不疾不徐地摘下斗笠，随手放置在一旁的枯树杈上。
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旅途中小憩。
左冷禅的面色并未因他们的出现而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可怕，显然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料。
岳不群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朗声道：“左掌门，看来对我夫妻二人的到来，并不惊讶啊？”
左冷禅的声音如同他修炼的寒冰真气，干涩而冰冷：“若易地而处，是左某，也绝不会放过此等报仇雪恨的天赐良机。”
“哦？”岳不群眼神陡然锐利如剑，“如此说来，左掌门是认下这笔血债了？”
“认与不认，又有何分别？”左冷禅缓缓抬手，握住了腰间阔剑的剑柄，“今日，终究是要做过一场，才能了结！”
话音未落，宁中则已按捺不住胸中积郁多年的悲愤，她猛地踏前一步，双目喷火，死死盯住左冷禅，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左冷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宁中则便要亲手斩你项上人头，祭奠亡父在天之灵！”
呛啷一声清越龙吟，“淑女剑”已然出鞘！
精纯无比的“玉女心决”内力在她经脉中奔流不息，瞬间聚气成芒，一层莹白如霜的剑气霎时覆盖了剑身。
她双眉紧蹙，眸中精光爆射，属于绝顶高手的磅礴气势再无保留，轰然爆发！
左冷禅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华山派的“淑女剑”宁中则，这个在江湖上向来以温婉贤淑着称的岳夫人，竟然也悄无声息地踏入了绝顶之境！
放眼整个江湖，女性绝顶高手何其罕见，上一个还要追溯到恒山派的上代掌门，而且几乎是唯一的存在！
这消息若是传出，足以震动整个武林！
他惊疑不定的目光又扫向一旁负手而立、气定神闲的岳不群。
对方这姿态，分明是只打算让宁中则一人出战！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瞬间冲上左冷禅心头。
难道在岳不群眼中，他左冷禅连让其亲自出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保护掌门！”
“拿下他们！”
左冷禅身后的嵩山弟子和少林武僧可没有单打独斗的觉悟。
眼见对方只有两人，己方人多势众，立功心切之下，纷纷厉喝着抽出兵刃，如狼似虎般朝着岳不群和宁中则围攻而去！
“哼！”
一声冰寒刺骨的冷哼从岳不群鼻腔中发出，仿佛带着实质的寒意，让冲在最前的几人动作都为之一滞。
下一刻，“君子剑”骤然出鞘！
剑光并非一道，而是如同瞬间炸开的千万点寒星，又似骤然泼洒的漫天银雨，带着无坚不摧的凌厉剑气，瞬间将涌上来的数十人全部笼罩在内！
那十几名少林武僧反应极快，低吼着试图结阵，摆出威震武林的“十八铜人阵”以抗衡。
然而，岳不群岂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剑光流转，快如鬼魅，招招直指要害。
那些试图结阵的武僧首当其冲，被重点“关照”。
寒光闪烁间，只闻金铁交鸣与利刃破体的闷响不绝于耳，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光景，那看似声势浩大的数十名嵩山精英与少林武僧，竟已被岳不群以摧枯拉朽之势逐一斩杀殆尽！
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雪地，残肢断刃散落四处，场面一片狼藉。
风雪依旧，场中却已只剩下岳不群、宁中则与孤身一人的左冷禅。
左冷禅看着岳不群那柄滴血未沾、锋芒毕露的“君子剑”，又扫过一地同门与盟友的尸体，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无需多言，他已然明白，今日之局，已是十死无生！
宁中则见师兄岳不群已将闲杂人等清理干净，目光重新锁定左冷禅，再无半分迟疑。
“淑女剑”在她手中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玉女十九式”身法全力展开！
她身形如一道划破风雪的白色闪电，动若雷霆，剑随身走，一式精妙绝伦的“冷月窥人”使出，刹那间，森寒剑影层层叠叠，如月光倾泻，将左冷禅的上半身要害尽数笼罩！
左冷禅到底是绝顶高手，临危不乱，阔剑“嵩阳铁剑”呛然出鞘，一招沉稳厚重的“叠翠浮青”舞得风雨不透，堪堪护住周身大穴。
剑势刚尽，他眼中厉色一闪，阔剑顺势反撩，剑锋带着刺骨的寒气，直取宁中则胸腹，赫然是嵩山剑法中极为狠辣的杀招“玉进天池”，意图一剑将其开膛破肚！
两位名震江湖的绝顶高手，就在这无名山道的风雪空地上，展开了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
剑光纵横，劲气四溢，卷起地上的积雪与枯叶，形成一个混乱的风雪漩涡。
岳不群持剑默立一旁，目光如鹰隼般紧锁战局，气机牢牢锁定左冷禅，随时准备雷霆一击。
早在来此之前，宁中则便已坚决要求亲手了结左冷禅，为父报仇。
岳不群虽忧心妻子安危，极力反对，奈何宁中则外柔内刚，心意已决，纵是岳不群也拗不过她。
最终，岳不群只得退让，但坚持一旦他判定宁中则遇险，便会立刻出手。
这实则是岳不群关心则乱。
这些年来，宁中则的勤修苦练从未懈怠，无论是华山派精纯的“紫霞神功”还是独到的“玉女心决”都早已炉火纯青，剑法修为更是突飞猛进。
更关键的是，她曾得华山隐世高人风清扬的亲自指点，于剑术一道领悟极深，破招之精微，攻招之凌厉奇诡，远非左冷禅一人闭门造车、苦苦钻研所能企及。
十数招激斗转瞬即过，宁中则已完全摸清了左冷禅的底细。
此人的内功修为虽勉强踏入绝顶门槛，但于招式的运用、临敌的变化上，火候差了不止一筹！
她心中已有定计，故意卖了个破绽。
左冷禅果然中计，见有机可乘，立即使出嵩山快剑“天外玉龙”，剑光如匹练般直刺宁中则肋下空门！
眼看就要得手，却见宁中则身形看似狼狈地一扭，竟是以华山剑法中一个极不起眼、常被弟子们用作调整身姿、甚至略带自嘲意味的招数“浪子回头”，无比精妙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更可怕的是，就在这“回头”的瞬间，宁中则手中“淑女剑”已如毒蛇吐信般反撩而出！
这一剑，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她数十年剑法精髓，更是她融汇华山诸般绝技后自创的成名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
剑出无华，化繁为简，剑尖一点寒芒如星爆裂，不仅瞬间化解了自身危局，更是直刺左冷禅咽喉要害，攻敌之必救，狠辣刁钻到了极点！
左冷禅终究是绝顶境界，千钧一发之际，厉吼一声，强行变招，“千古人龙”向上斜削格挡！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火星四溅！
他终究是险之又险地格开了那致命的一剑。
然而，“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岂是这般容易破解？
剑尖虽被格偏，但那凝练至极的森寒剑芒，却在电光火石间，如同实质的冰锥，“嗤”地一声，洞穿了左冷禅的左肩肩胛骨！
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这才是真正的江湖厮杀！
没有试探，没有留情，更没有话本里动辄百招千式的缠斗。
顶尖高手之间的生死对决，往往就在电光火石、剑锋交错的刹那，十数招之内便已定乾坤，决生死！
左冷禅左肩被洞穿，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袍，剧痛钻心。
但他依旧强撑着站得笔直，如同一杆不肯倒下的标枪。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体内霸道的“寒冰真气”疯狂运转，瞬间涌向左肩伤口。
只听得一阵轻微的“咔咔”声，喷涌的鲜血竟被极致的寒气生生冻结，形成一层诡异的血冰，暂时封住了伤口。
他抬起头，双目之中已无任何情绪波动，只剩下野兽般的冰冷与死寂，与当年刺杀宁中则之父宁清林时那杀手的眼神，如出一辙！
一直凝神掠阵的岳不群看得真切，心头警兆顿生！
这左冷禅，分明是要不顾一切，发动玉石俱焚的搏命一击了！
江湖之上，最可怕的莫过于这种连自己性命都不要的亡命之徒！
岳不群身形一晃，瞬间挡在了宁中则身前。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一丝一毫伤害到师妹的机会！
哪怕只是可能！
宁中则看着丈夫宽阔的背影，心中暖流涌动，夫妻连心，无需言语，她已明了岳不群的决意。
左冷禅的目光越过岳不群，死死锁定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宁中则，嘴角竟勾起一抹疯狂而诡异的微笑：“岳不群！这招‘冰镇万岳’，我苦思冥想、打磨了整整五年！今日，便用它送你夫妻二人同赴黄泉！！”
话音未落，他双手紧握“嵩阳铁剑”，全身骨骼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爆响，丹田内所有的“寒冰真气”如同决堤的洪流，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霎时间，方圆数丈的风雪仿佛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疯狂地向他剑尖汇聚！
一股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伴随着一道仿佛要将万山冰封、令天地失色的巨大寒冰剑气，带着左冷禅毕生的武功精要、所有的不甘与怨恨，如同咆哮的冰龙，向着岳不群和其身后的宁中则，席卷吞噬而来！
这一招使出，左冷禅全身经脉已因真气的超极限爆发而寸寸冻结、碎裂，皮肤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白霜，分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绝命之招！
面对这毁天灭地般的寒冰洪流，岳不群眼中再无丝毫小觑之意，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记得清楚，十几年前，他便是以华山绝技“太岳三青峰”破开左冷禅的防御，将其击败。
今日，他要用更强的剑招，彻底终结这一切！
岳不群手腕一抖，“君子剑”发出一声清越激昂的长吟！
他使出“太岳三青峰”，而是将这门绝学的精髓催发到了极致！
一剑刺出，剑光却仿佛瞬间分化又刹那合一！
如今岳不群已经可以做到十三连刺！
十三道凌厉无匹的剑气，在刺出的瞬间，竟不可思议地融合为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的璀璨剑芒！
这道剑芒，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无视那足以冰封万物的寒潮，精准无比地刺在了那道巨大寒冰剑气的核心薄弱之处！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撕裂厚厚冰层的穿透声。
璀璨的剑芒，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坚冰，瞬间洞穿了那看似无可匹敌的“冰镇万岳”！
剑势余威不减，在左冷禅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君子剑”冰冷的剑锋，已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的胸腹之间！
“呃啊——！”
左冷禅全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踉跄着后退数步，再也支撑不住，轰然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大股大股滚烫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从他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下的白雪。
然而，在这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左冷禅沾满血污的脸上，竟浮现出一种奇异的释然和解脱。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持剑而立的岳不群，嘴角费力地扯动，挤出一个复杂难明的笑容，断断续续地喘息道：“好……好招！当真……是好招！当年……当年我就……就该败在……此招……之下……”
最后一个“下”字吐出，他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头颅无力地垂下，再无声息。
风雪卷过，吹动他花白的鬓发，一代枭雄，就此陨落。
岳不群面无表情，手腕轻抖，甩落剑锋上的血珠，动作利落地将“君子剑”收回鞘中。
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一声清冷的“嚓”声。
宁中则缓步上前，看着倒在雪地中、生机断绝的左冷禅，眼中翻腾的恨意渐渐平息，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沉寂。
她朱唇轻启，吐出四个字：“咎由自取！”
复仇，尚未结束。
嵩山之巅，还盘踞着当年参与谋害她父亲的、残存的几名嵩山十三太保。
血债，必须血偿！
岳不群与宁中则默默拾起一旁的斗笠，重新戴上，遮住了面容。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转身便欲离去，身影即将没入茫茫风雪。
就在他们转身之际，漫天的大雪，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悲悯，更加猛烈地飘落下来。
鹅毛般的雪片，一层层，一片片，温柔而坚定地覆盖下来，渐渐掩盖了雪地上刺目的鲜红，掩埋了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骸和断裂的兵器，也掩埋了这片无名山道上刚刚发生的一切血雨腥风与权力倾轧。
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一片苍茫的白。
而在令狐冲率众围攻少林的第一天，嵩山派所有一流境界以上的高手，便已在这片风雪之中，被岳不群夫妇斩尽杀绝。
左冷禅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嵩山基业，连同所有珍藏的武功典籍，也随之烟消云散，彻底成为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