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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向邪神祈求子嗣,代价是夺取九百九十九个婴孩性命。

>每次怀孕,就有陌生母亲在血泊中痛失骨肉。

>第八个孩子出生时,我亲眼看见丈夫将夭折的婴儿埋进后院槐树下。

>第九次分娩,接生婆尖叫着从我腹中掏出个腐烂的男胎。

>如今第十次临盆,接生婆剪开我的肚皮后突然发疯。

>她指着血淋淋的产道嘶喊:“里面……挤满了九百九十九个孩子的脸!”

正文

我亲手缝制过一千件婴孩的肚兜,针脚细密,布料柔软,染着期盼的彩霞,却从未有机会为自己怀里的骨肉系上哪怕一根带子。这双手,抚摸过无数光滑的锦缎,却只能在冰冷的绣绷上描绘别人的孩子。那种空荡,像心口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日日夜夜灌着穿堂的冷风。直到那个黄昏,我遇见了那个秘法——那个能让我听见自己骨血啼哭的法子。狂喜像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喘不过气,却又甘之如饴。只是那秘法的代价,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纸上,刺目得令人眩晕:九百九十九个母亲,将永远失去她们孩子的温度,她们的哭声,将是我孩子降临的序曲。

周家偌大的宅院,空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守业,我的丈夫,他是这青石城里数得着的体面人,可这体面之下,是周家香火单薄的隐痛,如同老宅墙根处日益蔓延的潮湿霉斑,无声无息,却足以蛀空梁柱。他待我极好,好得近乎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却布满裂纹的薄胎瓷瓶。可越是这般好,我心头那块名为“无后”的巨石便压得越沉,沉得我快要窒息。我无法忍受他眼中偶尔闪过的、极力想要藏起的黯然,更无法想象未来某日,他或许会因这“不孝有三”而另娶新人。这念头像毒蛇,日日啃噬着我的骨缝。

那个改变一切的黄昏,残阳如血,泼洒在青石板路上。我心神恍惚,脚下竟踏空了一步,眼看要摔倒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双手臂,枯瘦却异常有力,稳稳地托住了我。抬头,对上一双眼睛,浑浊如泥塘,深不见底,眼白却泛着一种近乎非人的黄。是个道人,破旧的道袍裹着嶙峋的身躯,散发着一股陈年庙宇里香灰和草药混合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夫人,”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求而不得,心魔已生。想要子嗣承欢膝下,寻常路……怕是难了。”他那只枯枝般的手,指节异常粗大,轻轻按在我冰凉的手腕上,一股寒意瞬间沿着血脉向上爬。

我浑身一颤,像是被冰冷的蛇缠住了脚踝。求子的渴望,早已在无望的等待中熬成了一锅滚烫的毒油,煎熬着我的五脏六腑。这陌生道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火星,溅落在那滚油之上。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心在腔子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你……你胡说什么!”声音尖利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道人浑浊的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嘴角竟扯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近乎残忍的平静。“老道云游至此,与夫人也算有缘。有一法,可遂夫人心愿,只是……”他故意停顿,那双黄眼珠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我灵魂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与恐惧,“需向‘千子娘娘’借一点缘法。”

“千子娘娘?”这名字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吸引力。

“正是。千子娘娘慈悲,怜惜世间求子心切之人。”道人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草丛里游走发出的嘶嘶声,“只需夫人献上一点心头精血,再供奉娘娘九百九十九份‘童缘’,娘娘自会赐下麟儿,保你周家香火鼎盛。”

“九百九十九份……童缘?”寒意顺着我的脊椎蛇一般往上窜,指尖冰凉。

道人枯瘦的手指在破旧的道袍袖笼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尊东西。那雕像不过三寸高,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润,却隐隐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凉意。雕的是一个女子,面容模糊不清,似笑非笑,怀抱一个同样面目模糊的婴儿。最诡异的是,那婴儿的头颅微微侧着,嘴角咧开一个与那女子如出一辙的弧度,看得人头皮发麻。他将这邪异的小像轻轻放在我冰冷的手心。

“此乃娘娘法身。每逢朔月之夜,夫人需以银针刺破中指,滴三滴心头血于娘娘足下。九百九十九份童缘,娘娘自会……取走相应之物。”他浑浊的眼中黄光一闪,“童缘”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粘稠的血腥气,“取尽之日,便是夫人心愿达成之时。只是切记,法成之前,万不可中途废止,否则……娘娘震怒,前功尽弃,夫人所求之‘缘’,亦将化为灾殃,反噬己身。”

那尊冰冷滑腻的小像落入手心,像一块寒冰,瞬间冻僵了我的手指,那股寒气却如同活物,沿着血脉一路向上,直直扎进心窝深处。九百九十九份“童缘”?这五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戳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可“麟儿”、“香火鼎盛”……这些字眼又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守业温柔却隐含忧虑的脸,周家祠堂里那些冰冷沉默的牌位,还有我绣房里那些永远送不出去的、堆叠如山的婴孩肚兜……所有画面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勒得我喘不过气。

那道人枯槁的手又伸了过来,掌心躺着一枚三寸长的银针,针身刻满了细密扭曲的符文,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微芒。针尖一点暗红,不知是锈迹,还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夫人,请。”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蛊惑。

心口那块巨石轰然碎裂,碎片裹挟着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我闭上眼,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我颤抖着,几乎是抢过那枚冰冷的银针,对准左手中指指腹,狠狠刺了下去!尖锐的刺痛传来,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饱满欲滴。

我将滴血的手指悬在那尊小像模糊不清的足部上方。第一滴血落下,砸在冰冷的材质上,并未晕开,反而诡异地凝聚成一颗圆润的红珠,缓缓滚动,渗入那雕像足底细微的纹路,瞬间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暗红的湿痕。第二滴落下,同样被吸食干净。第三滴血坠落时,整个小像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的怪物被血腥味唤醒,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直抵灵魂深处的叹息。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骤然从雕像内部弥漫开来,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角落,连窗棂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点夕光都仿佛被冻结了。

道人浑浊的黄眼珠里闪过一丝满意的、近乎贪婪的光,如同秃鹫看到了腐肉。“善哉。娘娘已收下夫人心意。静待……童缘聚足吧。”他发出几声干涩的、如同朽木摩擦般的笑声,身影诡异地一旋,那破旧的道袍竟像融入暮色般,迅速消失在巷子尽头浓重的阴影里,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

我紧紧攥着那尊冰冷刺骨的小像,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空旷的宅院死一般寂静,只有我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擂动,震得胸腔嗡嗡作响。守业回来了,带着一身清冽的秋夜寒气。他关切地询问我脸色为何如此苍白,手指怎会有伤。

我强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将那尊诡异的小像和银针死死藏在袖笼深处,只说是绣花时不小心被针扎了。他温暖的手掌握住我冰凉的手,那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我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我看着他温柔担忧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煎熬的等待开始了。每一日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守着那个天大的秘密,像一个抱着火炉的冰人,外表竭力维持着平静,内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被恐惧与罪恶的火焰反复炙烤。夜里,我将那尊小像藏在一个垫着厚厚绒布的紫檀木盒里,锁进妆台最底层的抽屉。可即便隔着层层阻隔,它散发出的那股阴寒,依旧如影随形,丝丝缕缕渗入我的梦境。我梦见无数婴孩模糊的脸,在浓稠的黑暗中无声地啼哭,他们的眼泪是冰冷的血。每一次惊醒,冷汗都浸透了中衣,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第一个朔月之夜,如期而至。银白的月光像冰冷的盐霜,铺满寂静的庭院。守业早已在书房沉沉睡去。我如同一个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走到妆台前。开锁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抽屉拉开,那股熟悉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

我颤抖着取出那枚刻满符文的银针,对着早已结痂的中指指腹,再次狠狠刺了下去!熟悉的锐痛传来,新鲜的血液涌出。我将三滴滚烫的心头血,依次滴落在小像冰冷的足部。血液瞬间被吸食殆尽,如同滴落在烧红的烙铁上,发出细微的“滋”声。就在第三滴血消失的刹那,我似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女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破了夜的死寂,又戛然而止,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第二天清晨,整个青石城都被一个可怕的消息笼罩了。城南张屠户家那个刚满月、胖得像年画娃娃的儿子,昨天夜里还好好的,今早奶娘去喂奶时,却发现孩子浑身青紫,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张屠户的娘子当场就疯了,抱着没了气息的孩子在院子里又哭又笑,一头撞在院角的石磨上,血溅了一地。消息传到周府时,我正坐在窗边绣一朵并蒂莲。手一抖,锋利的绣花针瞬间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滴落在洁白的绢面上,晕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那血色,红得惊心动魄,与昨夜梦中婴孩的血泪如出一辙。

守业回来时,眉头紧锁,叹息着说起张家的惨事,话语里满是同情。我低着头,死死盯着绣绷上那朵被血染红的莲花,手指冰凉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胃里翻搅着,那股熟悉的恶心感汹涌而至,我猛地捂住嘴冲了出去,扶着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罢休。

就在张家惨剧发生后的第七天,我震惊地发现,月事迟了。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清晨无法抑制的恶心。守业请来了城里最好的老大夫。当那留着山羊胡的老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指,捻着胡须,笑着向守业拱手道贺“恭喜周老爷,夫人这是喜脉”时,守业脸上的狂喜如同炸开的烟火,瞬间点亮了整个厅堂。他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语无伦次。而我,被巨大的喜悦和更深沉的恐惧同时击中,浑身冰冷,只能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仿佛不是孕育着生命的温床,而是埋藏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由九百九十九条无辜性命堆砌成的炸弹。

狂喜如同涨潮的海水,暂时淹没了周府每一个角落。守业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连走路都恨不得替我抬着脚。公婆的眉头舒展了,仆人们脸上也洋溢着真心的笑容。只有我,在无人窥见的角落,将那尊冰凉的小像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诡异的材质里。每一次抚摸小腹,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狂喜便如藤蔓般缠绕心脏,可紧随其后的,是冰冷刺骨的恐惧和如同跗骨之蛆的罪恶感。张家娘子撞死在石磨上的惨状,还有那梦中婴孩无声的血泪,总在我眼前交替闪现。

时间在煎熬与期待中爬行。我的腹部日渐隆起,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充满不祥预感的秘密。守业的喜悦溢于言表,他甚至开始翻看古籍,琢磨着给孩子取名。而我,则在每一次朔月之夜的仪式中,变得更加麻木。那银针刺破指尖的痛楚,那三滴心头血被小像贪婪吸食的诡异感觉,连同那遥远地方必定会响起的、撕心裂肺的惨嚎,仿佛都成了我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循环往复的噩梦。

第二个朔月之夜,城西开绸缎庄的李家,那个刚学会走路、总爱咯咯笑的小女儿,被发现溺死在自家后院的荷花缸里,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朵半开的荷花。

第三个朔月之夜,码头力夫王老五家新添的双胞胎儿子,一夜之间双双没了气息,小脸憋得青紫,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

第四个……

……

每一次惨剧发生,都精准地踩在我滴下心头血的朔月之夜后。青石城里人心惶惶,流言如同瘟疫般蔓延。人们说,是城隍爷发了怒,要收走童男童女;有人说,是水鬼上岸找替身;更有私下里窃窃私语的,说是有邪祟作乱,专害婴孩性命。

官府查了又查,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人为的痕迹,只能归结于“时疫”或者“急症”。只有我,像一个被诅咒的旁观者,在周府高高的院墙内,听着外面传来的、一次比一次更凄厉绝望的哭嚎,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越来越有力的踢动。每一次胎动,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敲打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我常常在噩梦中惊醒,看见无数双婴孩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我,无声地质问。醒来时,枕巾总是被冷汗和泪水浸透。

守业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见我日益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时常对着虚空发呆,便以为是怀孕辛苦,加倍地嘘寒问暖,请医问药。他越是体贴,我心中的愧疚和恐惧便越是深重,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刺绣里,疯狂地缝制着婴孩的小衣小鞋,针线穿梭,仿佛在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茧,试图将自己和那个血腥的秘密一同包裹进去,隔绝于世。

腹中的胎儿在罪恶的滋养下,以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生长着。终于到了瓜熟蒂落的日子。产房早已布置妥当,经验最丰富的刘稳婆也被早早请来候着。阵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每一次宫缩都像是要把我的骨头碾碎。汗水浸透了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我紧咬着软木塞,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扭曲挣扎。

“夫人!用力!看见头了!快!”刘稳婆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守业焦急地在门外踱步,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长长的,不安地晃动在门扉上。就在我用尽全身力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身体束缚的瞬间——“哇——!”

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啼哭骤然撕裂了产房内令人窒息的紧张!那哭声像一道清泉,冲刷着我被疼痛和恐惧占据的意识。紧接着,是刘稳婆带着狂喜的报喜声:“恭喜夫人!是个白白胖胖的哥儿!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将我淹没。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咸涩中竟品出一丝诡异的甘甜。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挣扎着想抬头去看,身体却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刘稳婆手脚麻利地剪断脐带,将那个沾着血污和胎脂、正奋力啼哭的小小襁褓抱到我眼前。皱巴巴的小脸,通红的皮肤,挥舞着的小拳头——那是我血脉的延续!是我付出一切换来的珍宝!那一刻,什么九百九十九条性命,什么邪神诅咒,什么无边罪孽,都被这初生生命的啼哭冲击得粉碎!我只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纯粹的幸福。守业也冲了进来,他握着我的手,看着襁褓里的孩子,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光。

我沉溺在这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里,像个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触碰到甘泉。初生的儿子,那温热的啼哭,粉嫩的小脸,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像一层厚厚的糖霜,暂时覆盖了心底那片血腥的泥沼。我贪婪地嗅着他身上奶香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仿佛这气息能驱散那如影随形的阴寒和血腥味。守业为孩子取名“承恩”,恩泽承继之意。看着他笨拙又无比珍重地抱着承恩,脸上洋溢着初为人父的光辉,我心底那点微弱的悔意和恐惧,几乎要被这温情彻底融化。

然而,那尊冰冷的小像,依旧像个沉默的诅咒,盘踞在妆台最深的抽屉里。每当朔月之夜降临,银针刺破指尖的痛楚,心头血被贪婪吸食的诡异感觉,便会准时将我拖回那个无法逃脱的循环。承恩在罪恶滋养下茁壮成长,粉雕玉琢,聪慧可爱,会咿呀学语,会伸着小手要抱抱。他每一次甜甜的笑靥,每一次含糊不清地唤我“娘亲”,都像蜜糖,也像淬毒的刀子,反复割裂着我的心。

第二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承恩刚满周岁不久,熟悉的恶心感再次袭来。诊脉,确认。守业欣喜若狂,周府上下又是一片欢腾。这一次,腹中的动静似乎比怀承恩时更为活跃。

可就在一个朔月之夜后的清晨,噩耗再次如冰冷的铁锤砸下——城东老秀才家那个刚过完五岁生辰、据说已能背诵半部《论语》的独孙,被发现在自家书房里没了气息。小脸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只是身体冰冷僵硬,任凭家人如何哭喊推搡,也再唤不醒。

老秀才一夜白头,抱着孙儿冰冷的身体,哭得几次晕厥过去。消息传来时,我正抱着承恩在院中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怀里的承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颤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发出不满的哼唧声。我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虚幻的安全感。

这第二个孩子的降生,过程竟比第一次更为顺利。疼痛依旧剧烈,但有了经验,似乎也多了几分麻木。当婴儿的啼哭声再次响彻产房时,我躺在湿冷的汗水中,望着房梁上模糊的彩绘,心中竟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没有初得承恩时那种狂喜的冲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尘埃落定的疲惫,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漠然。守业抱着新生的女儿,喜不自胜地逗弄着,给她取名“念慈”。我看着那张酷似承恩的小脸,却只觉得陌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染了血污的毛玻璃。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时间在一次次怀孕、一次次朔月滴血、一次次听闻城中婴孩离奇夭折的噩耗中,飞快地流逝。每一次新生命的降临,都伴随着外面一个无辜家庭彻底崩塌的哭嚎。周府的后院,渐渐被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填满。承恩、念慈、怀瑾、若兰、景行……一个个名字,一张张相似的小脸。守业的笑容越来越满足,眼角眉梢都刻着人丁兴旺的得意。

而我,像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日复一日地扮演着慈母的角色,心却在那尊小像散发的阴寒和外面永无止境的哭声里,一寸寸冻结、麻木、腐朽。我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时常空洞地望着远处,只有在面对孩子们时,才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干涩得如同揉皱的纸。守业只道是生育太多伤了元气,愈发怜惜,请来各种名贵补品,却不知他每一次的温柔体贴,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良知上。

第八次怀孕时,我的身体已经像一架过度磨损的机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腹中的动静异常微弱,远不如前几个孩子那般活跃。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朔月之夜的仪式,变得异常艰难。当三滴心头血滴落,小像足部那点暗红的湿痕仿佛比以往更深了几分,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连带着一股更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的骨髓。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将小像锁回抽屉,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彻夜难眠。

果然,第二天午后,腹中那本就微弱的胎动,彻底消失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我的小腹。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我发疯似的拍打肚子,呼唤着,灌下苦涩的汤药,可那里再没有任何回应。傍晚时分,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来得迅猛而暴烈,像无数把钝刀在腹内疯狂搅动。没有稳婆,没有准备,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股温热的液体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锦褥。

剧痛之后,是令人窒息的死寂。我瘫软在血泊里,浑身冰冷,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守业闻讯冲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的狼藉和我惨白的脸,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地安抚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愤怒、痛惜、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他没有叫稳婆,也没有请大夫。他只是沉默地、极其粗暴地将那团从我体内剥离出来的、早已没了气息的、冰冷僵硬的死胎,用一块染血的布草草包裹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你……你要做什么?”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地问。他猛地回头,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寒冰般的陌生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他没有回答,只是死死抱着那个小小的、染血的包裹,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门,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我挣扎着爬起来,强忍着撕裂般的疼痛和眩晕,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夜色浓重,他高大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异常鬼祟,径直朝着后院那株虬枝盘结、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走去。

他停在槐树下,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无人,便飞快地蹲下身,用双手在树根旁一处松软的泥土上疯狂地刨挖起来。泥土飞溅,很快挖出一个浅坑。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染血的布包放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与他方才的粗暴判若两人。然后,他迅速地将泥土回填,压实,还拔了些旁边的杂草盖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堆,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念诵着什么,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冰冷而肃杀。

我躲在廊柱的阴影里,浑身冰冷,牙齿打颤,几乎站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味直冲喉头。他埋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更是他亲手参与的一场持续了八年、埋葬了无数婴孩的罪恶!他竟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在默许!甚至……是帮凶?!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瞬间将我最后一点支撑彻底粉碎。眼前一黑,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倒在地,冰冷的石砖硌着身体,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无边的绝望和彻骨的冰冷将我彻底吞噬。

第九次怀孕,像是命运对我最后的、最恶毒的嘲弄。腹中的存在感极其微弱,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更可怕的是,这一次,我时常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源自腹内的阴寒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无论喝下多少温补的汤药,都驱散不了那股发自骨髓的寒意。守业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阴沉,他看向我肚子的眼神,不再有期待,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忧虑和……不易察觉的恐惧。

熬到足月,阵痛袭来时,那痛楚竟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深入骨髓的阴冷,仿佛腹内不是孕育着生命,而是冻结着一块千年寒冰。刘稳婆被急急请来,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妇,一进产房,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腐坏气味,脸色就变了。

“夫人,您……您感觉如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疼痛像无数冰冷的毒蛇在腹内啃噬、缠绕。我嘶喊着,挣扎着,感觉身体正在被一股阴寒的力量从内部撕裂。时间一点点流逝,产程却异常艰难。刘稳婆的额头布满了冷汗,她的眼神越来越惊恐,手指触碰到我腹部时,竟微微发抖。

“用力!夫人再用力!这……这孩子……”她的声音变了调,尖利刺耳。就在我用尽全身力气、感觉下体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扯出的剧痛!

“啊——!”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猛地从刘稳婆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怖,瞬间刺破了产房内所有的声音!她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双手,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脸色惨白如纸,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我的下身,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恐惧!

“鬼……鬼啊!”她瘫在地上,指着我的产门,声音破碎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出来……出来的……不是孩子……是……是……是烂的!烂透了的……男胎!”她的话语颠三倒四,牙齿咯咯作响,“肉……肉都黑了……粘着……粘着……”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血腥与尸体高度腐败的恶臭,瞬间在产房里弥漫开来!那气味浓烈得如有实质,像无数只腐烂的手扼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喉咙!守业在门外似乎听到了动静,焦急地拍打着门板询问。

刘稳婆却像被这恶臭和眼前的景象彻底吓疯了,她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神涣散,仿佛看到了九幽地狱的景象。她连滚爬爬地冲向房门,撞开守业,尖叫着“有鬼!有鬼!烂孩子!报应啊!”冲进了茫茫夜色里,那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周府上空久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产房里只剩下我,躺在冰冷黏腻的血泊里,身下是那难以言喻的恶臭源头。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我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地感受着那股阴寒腐败的气息从我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像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啃噬我的内脏。

守业冲了进来,当他看到我身下那团散发着恶臭、颜色诡异的血肉模糊之物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猛地捂住嘴,转身冲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不敢再看,不敢再碰。最后,是他那个沉默寡言、跟了他十几年的心腹长随周安,用一块厚厚的、浸透了烈酒的布,屏住呼吸,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将那团散发着地狱气息的东西裹起来,再次埋进了后院那株沉默的、见证了太多秘密的老槐树下。新土覆盖了旧痕,却掩不住那冲天而起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这一次,连守业看向我的眼神,都彻底变了。那不再是忧虑,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骨的、看怪物般的疏离和冰冷。周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阴霾中。孩子们被严格禁止靠近我的院子。只有那尊锁在抽屉里的邪异小像,在每一次朔月来临时,依旧散发着冰冷滑腻的触感,无声地提醒着我那无法逃脱的宿命。

九百九十九……距离那个可怕的目标,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这一次,我清晰地感觉到,腹中的“东西”与以往截然不同。没有胎动,没有生命孕育的温暖。只有一种沉重的、冰冷坚硬的异物感,像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寒冰,死死地硌在我的腹腔深处,坠得我腰肢欲断。更可怕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内部蠕动、啃噬的麻痒感,时断时续地从那“冰块”内部传来。每一次那种感觉传来,都让我浑身寒毛倒竖,胃里翻江倒海。

守业彻底搬离了我的院子,住进了书房。他不再过问我的情况,连眼神都吝于给予。只有周安,会每日按时送来冰冷的饭食,放在门口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这院子里的“不洁”沾染。我像一个被遗忘的、活着的坟茔,困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独自面对腹中那个越来越令人恐惧的存在。

预感到那个时刻即将来临,腹中的沉重和那诡异的蠕动感越来越频繁。这一次,我甚至没有力气呼喊。在一个阴风怒号、黑云压城的深夜,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毫无预兆地降临!这一次的痛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戾和阴冷,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我腹内疯狂地撕扯、抓挠!我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像一条离水的鱼,无声地痉挛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我挣扎着爬下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到门边,用指甲抠着门板,发出微弱却刺耳的刮擦声。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迟疑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条缝,是周安那张布满愁苦和恐惧的脸。他看到我蜷缩在地上,身下已有暗红的血迹渗出,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去禀报守业。

守业终究还是来了。他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我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脸色铁青,眼神复杂,厌恶、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靠近,只是对着周安低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把上次那个疯婆子……不!去找!找个胆子大的稳婆来!快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狂躁。

周安连滚爬爬地跑了。时间在剧痛中变得无比漫长。腹内那蠕动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迫不及待地想要破体而出。每一次宫缩,都伴随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被强行错位的咯吱声。我痛得意识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似乎听到无数细碎、怨毒的童声在窃窃私语,汇聚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

终于,一个陌生的、身材粗壮的婆子被周安几乎是拖拽着拉进了门。这婆子姓赵,据说胆子很大,专门接生一些“不干净”的胎。她进门一看到我的样子,闻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血腥和阴冷的怪异气味,粗黑的眉毛就拧成了疙瘩。她没多问,只是让周安准备好热水、剪刀、烈酒,然后撸起袖子,走到我身边蹲下。

“夫人,忍着点。”她的声音粗嘎,带着一种看惯生死的麻木。剧痛达到顶峰!我感觉整个身体都要被那股从内部爆发的阴冷力量彻底撕开!赵婆子经验老道,她用力分开我的双腿,将手探了下去。她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的麻木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骇取代!她的手僵在那里,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神死死盯着我的产门,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不……不可能……”她失声低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里面……不是……”就在这时,腹中那股蠕动的力量骤然爆发!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无数湿滑物体拥挤摩擦的“咕叽”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推力猛地向下冲去!赵婆子猝不及防,被那股力量带得一个趔趄,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但已经晚了。

“啊——!!!”赵婆子发出了比当初刘稳婆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惨叫!那叫声里蕴含的恐怖,足以让最勇敢的人肝胆俱裂!她像见了鬼一样,连滚爬爬地向后猛退,手脚并用,一直撞到冰冷的墙壁才停下。她瘫坐在墙角,浑身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爆裂,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我的下身,抬起的右手食指剧烈地颤抖着,指向我的产门,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拼尽全力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字眼:“脸……脸啊!全是……全是孩子的脸!挤……挤满了!在……在里面……挤着……要出来!九百……九百九十九张……都在……都在笑……在哭……在……在看着啊!”

她的尖叫如同厉鬼的嚎哭,瞬间撕裂了死寂的夜,也彻底击碎了我最后一丝意识。眼前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只有赵婆子那扭曲恐怖的尖叫和无数孩童怨毒的哭笑,在脑海中疯狂回荡,永无止境。

意识像沉入冰冷粘稠的墨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身体仿佛已不再属于我,被那无数张在产道里拥挤哭笑的婴孩面孔彻底占据、撕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

我发现自己悬浮着。不,不是悬浮,而是……被无数双冰冷的小手托举着。四周不再是产房的景象,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散发着微弱磷光的暗红色沼泽。粘稠的血浆如同泥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腐烂气息。就在这污秽的血沼之上,密密麻麻,漂浮着数不清的婴孩。

他们大多还未足月,小小的身体呈现出各种可怕的死状:青紫肿胀的,像是被水浸泡了许久;浑身焦黑蜷缩的,如同被烈火焚烧过;肢体扭曲折断的,脖颈呈现诡异角度的……有的紧闭双眼,有的则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窝,流淌着黑色的血泪。他们无声地漂浮着,像一片片腐烂的树叶。

而托举着我的,正是这些小小的、冰冷的、布满尸斑的手臂!无数双小手从血沼中伸出,死死地抓着我的四肢、躯干、头发,将我托离那污秽的血浆,却又让我无法挣脱。他们小小的头颅仰着,那些空洞或流血的“眼睛”,无一例外地“望”着我。没有声音,却有无数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针,狠狠刺入我的脑海:“娘亲……为什么不要我?”

“好冷啊……水里好黑……”

“火……好疼……”

“娘……抱抱……”

“还我命来……”

……

无数怨毒的、稚嫩的、充满痛苦和绝望的意念汇聚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反复冲刷着我的灵魂,几乎要将我彻底撕碎、融化在这无边的血沼里。

“啊——!”我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喊,徒劳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些冰冷的小手。就在这时,脚下那粘稠翻涌的血沼中心,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一个漩涡缓缓形成,越转越快。漩涡中心,粘稠的血浆如同烧开的沥青般向上翻涌、凝聚,渐渐塑成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

那轮廓越来越清晰。最终,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身影从血沼漩涡中缓缓升起!正是那尊被我供奉了十年的邪异小像!此刻,它放大了千百倍,如同山岳般矗立在血沼之上。那模糊不清的女子面容此刻清晰了许多,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几乎裂到耳根,怀中抱着的那个婴儿雕像,同样笑容扭曲,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股无法形容的威压如同实质般降临,瞬间压制了所有婴灵的怨念。整个血沼死一般寂静。那些漂浮的婴孩,包括托举着我的那些,全都停止了动作,无声地“望”向那巨大的邪神像,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邪神像怀中那个巨大婴儿黑洞般的眼睛,缓缓转向了我。一个宏大、冰冷、非男非女、仿佛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的声音,直接在我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千子之缘……九百九十九……尚缺其一……汝之第十子……何在?”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威严和……一种贪婪的期待。

第十子?我的第十个孩子?我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那里空空如也,平坦得如同从未孕育过生命。剧烈的疼痛和撕裂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

“他……”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意念嘶喊,“他……他应该……”

“他未能降生。”邪神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血肉不全,灵性溃散……不足以充作第一千份童缘……汝……未能完成契约!”

轰——!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九百九十九条性命,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最终换来的,竟是一场空?不!不能!承恩!我的承恩!还有念慈、怀瑾……我付出了所有才换来的孩子们!我猛地抬起头,望向那巨大的邪神像,意念中充满了疯狂的绝望和祈求:“不!娘娘!求您!我的孩子……承恩他们……他们是无辜的!求您放过他们!放过他们!我愿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的命!我的魂!求您!”

那巨大的婴儿雕像黑洞般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光芒。宏大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玩味和残酷:“契约未完……然汝之精血供奉十年……其意至诚……亦非不可通融……”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在我死寂的心底燃起!只要能保住承恩他们!我什么都愿意!

“汝可愿……以汝之‘母性’为质?”邪神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交出汝身为母亲之灵性,化为‘千子娘娘’座下‘引缘之仆’,永世牵引世间求子之妇,为娘娘聚敛童缘……汝之亲子,承汝血脉者……可免于反噬,存于阳世……”

交出……母性?永世为仆?牵引其他母亲走向和我一样的绝路?这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可承恩他们天真无邪的笑脸瞬间浮现在眼前……只要他们能活下去……只要他们能平安长大……

“我……愿意!”意念的嘶吼充满了决绝和毁灭的疯狂。

“善!”邪神的声音带着一丝满意的冰冷。怀中那巨大的婴儿雕像,猛地张开了黑洞般的巨口!

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瞬间降临!我感觉自己灵魂中最核心、最温暖、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所有对承恩、念慈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意、牵挂、温柔、守护的本能——像被无形的巨手生生剥离、抽走!剧痛超越了肉体,那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我发出无声的惨嚎,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彻底崩散。

再次恢复一点模糊的感知时,我发现自己正坐在熟悉的绣房里。窗外是明媚的阳光,鸟鸣啁啾。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妆台上,那尊冰冷滑腻的邪异小像,依旧静静矗立着。

我低头,手中拿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极其精美的婴孩肚兜。鲜红的软缎,上面用金银丝线绣满了百子嬉戏图,每一个孩童都栩栩如生,笑容灿烂。针线在我指尖穿梭,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没有爱,没有期待,没有温度。仿佛在缝制一件与己无关的商品。

绣着绣着,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一个年轻的妇人正失魂落魄地从周府门前走过。她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双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那姿态,那眼神……像极了十年前那个绝望的我。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意志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住我的喉咙!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像一个被提线的木偶,脚步僵硬地走向门口。脸上,肌肉牵动,嘴角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极其标准、却空洞得没有一丝笑意的“笑容”。

我推开门,走到那失魂落魄的妇人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我的声音响起,语调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灵魂的韵律,却又冰冷得不带任何属于活人的情感:“这位娘子……可是为子嗣之事烦忧?”妇人猛地抬头,空洞的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之光。

我的笑容依旧完美地挂在脸上,如同画上去的面具。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却死死攥紧了那枚冰冷刺骨、刻满符文的银针。

而在我身后,周府深深的庭院里,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守业面色枯槁,眼窝深陷,正死死抱着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盒盖打开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细软乌黑的胎发。

他痴痴地看着,嘴里反复念叨着:“承恩……爹的承恩……不怕……爹找到高人了……很快……很快就能让你‘回来’了……”他的眼神狂热而浑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一缕淡淡的、与那尊邪神小像同源的阴冷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木盒中渗透出来,缠绕在他的指尖。

针尖刺破布料,细微的“嗤”声在死寂的绣房里格外清晰。

我的第一千件婴孩肚兜,那鲜艳的、浸着九百九十九份血泪的红肚兜,针脚细密如常,却永远缝不到尽头了。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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