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子时三刻。
废弃的佛堂藏在国公府最深的角落，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残破的窗棂在寒风中吱呀作响，活像有人在暗处呜咽一样；惨淡的月光从窗洞漏进来，斜斜地劈在地上，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尘埃，倒像是无数细碎的幽灵在盘旋。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味、呛人的灰尘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早已冷却的香灰气息 —— 那是被遗忘的烟火气，带着几分死寂的虔诚。
宁书冉一身素衣，静立在残破的佛像阴影之下，身影清瘦如月下幽魂，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与这佛堂的沉寂融为了一体。
月嬷嬷则守在佛堂唯一的入口处，脊背挺得笔直，耳朵像警惕的老犬一样，捕捉着外面可能产生的任何异动。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迟疑，几分踉跄，踩在积满落叶的小径上，发出沙沙的细碎声音。
青萍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旧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她的身形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佝偻，像一株被风霜打垮的枯柴一样。
她抬眼望见阴影中的宁书冉，身体明显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寒气刺中，随即快步走入，反手小心地掩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门板与门框碰撞，发出“吱呀”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竟显得格外地突兀。
“小……小姐……”
青萍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她摘下兜帽，露出那张爬满皱纹、写满沧桑与恐惧的脸。
她不敢直视宁书冉的眼睛，“扑通” 一声跪倒在冰冷积灰的地面上，额头重重磕下，青砖上的尘土被震得扬起：“奴婢……奴婢青萍……叩见小姐！奴婢有罪！奴婢对不起公主！对不起小姐啊！”
宁书冉并未叫她起身，只是静静地俯视着她，声音像佛堂里的寒气般冰冷刺骨：“起来说话。嬷嬷说，你有‘事关公主’的重要事情要禀告？”
青萍颤抖着，扶着旁边一个破旧的蒲团，艰难地撑起身子，依旧低着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是……小姐！“
”奴婢……奴婢苟活这十年，日日受良心啃噬，夜夜被噩梦缠裹，就是为了……为了等到今天，能把这个秘密……亲口告诉公主的血脉！”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太急，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似的。
好不容易平复了些，她才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般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恐惧，更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小姐……公主…… 公主她…… 不是病死的！她是……她是被人害死的！“
”而这一切的祸根……源于当年一桩……一桩天大的丑事！”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味，在死寂的佛堂里炸开，惊得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宁书冉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仿佛能将人劈开：“说下去！”
青萍的嘴唇哆嗦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耳语，却字字带着惊雷般的重量：“那是在……公主嫁入宁府的第五年，一次宫中的赏花宴后……奴婢奉公主之命，去御花园深处寻她遗落的香囊……结果…… 结果就在假山石后面……奴婢……奴婢看到……”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瞬间被拖回了那个让她魂飞魄散的午后 ——
“奴婢看到…… 看到宁王殿下，禹承宴！“
”他当时喝得酩酊大醉，满身酒气，竟然……竟然将公主堵在假山石洞里！他……他疯了似的撕扯公主的衣裳，口中全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 公主拼了命地挣扎，指甲都抠出血来，呼救声在空荡的园子里回荡…… 可那地方太偏僻了，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根本没人听见……”
青萍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汹涌而出，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砸在积灰的地面上：“奴婢…… 奴婢当时吓傻了！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想冲出去又怕得浑身发抖……“
”直到…… 直到公主情急之下，拔下发间的金簪，狠狠扎进了宁王的手臂！宁王‘嗷’地一声吃痛，才松了手……“
”公主趁机挣脱，疯了似的往宴席方向跑…… 奴婢…… 奴婢也吓得缩在石缝里，大气不敢出……”
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断裂，每一个字都浸着十年前的恐惧与悔恨。
宁书冉的瞳孔猛地收缩！宁王禹承宴？！
当今皇帝禹承天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那个据说因“行为不端”被放逐封地、无诏不得回京的闲散王爷？！他竟然……
青萍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声音里裹着无尽的恐惧与后怕，像踩着刀尖在诉说：
“奴婢本以为…… 这事就能这么过去。“
”公主回来后，脸色惨白如纸，攥着我的手，严令我半个字都不许对外说…… 可……可不知为何，没过多久，这件事……竟然被皇上知道了！”
“皇上…… 龙颜震怒！”
她的声音陡然发颤，仿佛亲见了那雷霆之怒，“他秘密召见了国公爷…… 后来…… 后来宁王就被寻了个由头，褫夺了所有实权，像扔垃圾似的放逐到了苦寒的北境封地，终身无召不得回京！而宁王的生母…… 安太妃……”
提到这个名字，青萍的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牙齿都在打颤：“安太妃…… 她…… 她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公主头上！“
”她认定是公主……是公主狐媚勾引了她儿子，事后又故意告发，才害得宁王落得那般下场！”
青萍的眼中涌出绝望的泪，顺着指缝往外淌：“从那以后……安太妃就视公主为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的刁难，就没断过！“
”公主在府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后来…… 后来公主病重…… 那些药…… 一碗比一碗苦…… 碧荷……碧荷她……”
她说到这里，终于再也撑不住，捂着脸蹲下身，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在空荡的佛堂里反复回荡，带着十年积郁的悔恨与痛苦。
真相，如同这佛堂内弥漫的尘埃，终于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拂开，露出了底下那血淋淋的狰狞面目！
一个醉酒王爷的轻薄，引来了皇帝的震怒与惩罚，却点燃了安太妃刻骨的仇恨！
而这份来自深宫、位高权重的怨毒，最终化作了索命的毒药，顺着柳蓉儿这条毒蛇的獠牙，悄无声息地夺走了邀月公主的性命！
甚至，为了掩盖这一切，他们不惜屠灭清河村百余口无辜的性命，让血流成河！
宁书冉静静地听着，周身的气息冷得像万载寒潭，连佛堂里的阴风都似要被她冻结。
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足以焚毁天地的滔天烈焰，却被一层薄薄的冰壳死死裹住，只余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她终于明白，母亲的死，背后盘踞的是来自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阴影，是淬了毒的蛛网！
“所以，”宁书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冰面裂开的细缝，猝然打破了佛堂内死寂的呜咽，“你当年投靠柳蓉儿，是安太妃的安排？还是柳蓉儿以此要挟你？”
青萍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沟壑般的皱纹里全是痛苦与绝望：“是…… 是柳蓉儿！“
”她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奴婢目睹了假山那一幕！她拿着这事威胁奴婢，说若是不听她的，就把奴婢的存在捅给安太妃，让安太妃知道奴婢是唯一的目击者！“
”那……那奴婢和奴婢远在乡下的家人……就都活不成了！奴婢…… 奴婢不敢不从啊！”
她重重地磕下头，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公主……公主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却……奴婢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奴婢该死！奴婢千刀万剐都赎不清罪啊！”
呜咽声再次响起来，比先前更甚，像是要将这十年的屈辱、恐惧与悔恨，全都倾泻在这破败的佛堂里。
宁书冉看着脚下痛哭忏悔的青萍，眼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封般的审视。
真相已明。
青萍的背叛，是恐惧催逼下的屈服，是万般无奈的选择，却也实实在在成了压垮骆驼的稻草，间接葬送了碧荷的性命，加速了公主的陨落。
功过是非纠缠至此，早已说不清、道不明。
宁书冉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你提供的消息，很重要。但你的背叛，亦是铁打的事实。”
青萍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不杀你。”
宁书冉的声音如同千年寒冰落地，清脆，却冻彻骨髓，“你这条命，暂且留着。安太妃、柳蓉儿、宁远山……所有沾过此事的人，都还没付出代价！你需要活着，作为人证。”
青萍猛地睁开眼，瞳孔因震惊而放大，难以置信地望着宁书冉。
片刻后，眼中爆发出死里逃生的狂喜，随即被一种赎罪的决绝取代。
她重重叩首，额头磕得青砖闷响：“奴婢…… 奴婢明白！奴婢愿为小姐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指认所有仇人，绝不姑息！只求……只求小姐能替公主…… 替公主讨回公道！”
“公道？”
宁书冉望向佛堂外浓稠如墨的夜空，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那笑意里淬着血，藏着刀，“血债，自然要用血来偿。一个…… 都跑不了！”
她转身，素白的衣袂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带起一阵寒风。
“嬷嬷，送她回去。步步小心。”
真相的冰山已然撞破水面，而接下来的风暴，不仅会席卷这腐朽的国公府，更将撼动那深不可测的宫闱。
无人能躲，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