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静立于庭院门前,冷冷地扫视着跪伏一地的众人,迟迟未叫起身。
她面上那抹惯常的温和早已消失殆尽,唯余深不见底的失望与冰冷的威仪。
她原以为,柳馨怡出身清流御史门第,自幼熟读诗书,浸淫礼教,纵有几分世家女的骄矜,也总该懂得审时度势,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
失了位份,失了恩宠,最该做的是隐忍蛰伏,是深刻反思,是千方百计重新挽回太子的心!
而不是在这偏僻冷宫之中,跟一个无足轻重、徒有其表的侍妾斤斤计较,发泄那点可怜又可悲的私愤!
愚蠢!
狭隘!
简直辜负了她的初心和期许!
“柳庶妃。”
皇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似带着千钧重量,穿透暮色,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皇…皇后娘娘!”
柳馨怡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伏得更低了些。
冰凉的青石板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寒意,直渗心底。
在这深宫之中,所有妃嫔的过错,唯有帝后有权责罚训诫,绝非她一个太子庶妃可以任意折辱处置的。
她是御史家的嫡孙女,这些刻入骨髓的规矩,她岂会不懂?
因此今日,纵使百般不甘、万般怨恨,她也只敢罚那杜锦欣长跪于此,并未真正动用私刑,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可每当抬头,看见那张与慕卿璃如此相似的脸庞,那眉眼,那轮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昨夜之辱、今日之痛!
妒火与怨毒便如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难以自持。
直至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宫灯初上,她料想这破败偏僻的漪澜殿绝不会再有贵人踏足,才终于按捺不住,将满腔怨怒倾泻而出……
却万万没想到,竟被皇后撞了个正着。
皇后强压下心头震怒,缓步踏入这荒芜庭院,裙裾拂过零落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目光扫过跪地之人,最终定格在柳馨怡身上。
“本宫原以为你受了教训,总该懂得静心思过。”
她的声音平稳,却透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却不知,你的‘静心’,竟是这般模样?她再不得宠也是太子的侍妾,东宫的人,何时轮到你来随意折辱打骂?”
柳馨怡慌忙抬头,急声辩解:
“娘娘明鉴!臣妾…臣妾只是见杜侍妾行止浮躁,心性不稳,恐其再行差踏错,损及东宫清誉,故而…故而略加规训,教她静心明辨之道……”
“静心明辨之道?”
皇后重复了一遍,语气陡然转厉,“柳氏,你当本宫是瞎子,还是傻子?你这究竟是在规训她,还是在借她这张脸,发泄你的怨气!”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柳馨怡心上,让她瞬间血色尽失。
皇后目光倏移,利箭般射向跪在柳馨怡身旁的柳嬷嬷:
“主子言行有失,你不知规劝拦阻,反而助纣为虐,推波助澜!她再失势也是主子,岂容你这老奴动手欺辱他人?”
“来人!”
皇后声音陡然拔高,“将这不知尊卑、欺辱主上的奴才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
令下,两名粗壮的嬷嬷立即上前,毫不留情地将面如死灰的柳嬷嬷拖拽出去。
柳馨怡此刻才真正慌了神:
“皇后娘娘!嬷嬷年事已高,求娘娘开恩,她经不得这三十板子啊!”
皇后微微俯身,冷冽的目光直视柳馨怡泪眼婆娑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这后宫,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今日若执意要为这老奴求情,那么这‘折辱宫妃’的罪名,便只能由你这做主子的亲自担着。”
她略顿一顿,气息拂过柳馨怡耳际,声音更低了几分:
“但若今日之事,皆是这恶奴背主欺瞒、挑唆生事,你不过是管教下人不严,失了察查之责……便只需去本宫凤仪宫的小佛堂跪一夜,抄写心经十遍。
明日,带上你抄写的经文,亲自去太子面前陈情请罪,请求太子宽宥……”
皇后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目光深沉如古井:
“柳庶妃,你,如何选?”
柳馨怡彻底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她岂会不懂皇后的暗示?
请罪是假,借此机会再见太子、试图挽回恩宠才是真!
可要她舍弃自幼陪伴、忠心耿耿的嬷嬷……
自幼刻入骨血的礼教与规矩,让她难以承受这般背弃。
然而…… 她更清楚,这是皇后给予的最后机会,若不能抓住……
皇后见她久久不语,眼底掠过一丝不耐,淡淡道:
“这世间之事,并非只有非黑即白。想要笼络男人的心,靠的不是讲道理、守规矩,而是审时度势,投其所好。”
“若你拉不下这颜面,不愿向太子低头服软,本宫也不为难你。你好自为之。”
言罢,皇后作势转身欲走。
“皇后娘娘!”
柳馨怡如梦初醒,猛地膝行数步,追上皇后的衣摆,声音带着颤音:
“皇后娘娘!馨怡知错了!是馨怡糊涂,听信奸人挑唆,御下不严,才做出此等错事!请娘娘责罚!馨怡甘愿领罪!”
皇后闻言,脚步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她就喜欢这般不太聪明却识时务、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一宫之主的威严,不大,却足以让庭院中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则赏罚需分明,错了便是错了。”
来人——庶妃柳氏御下不严,纵奴行凶,即日起禁足漪澜殿思过,即刻带去凤仪宫小佛堂跪至天明,罚抄《心经》十遍、《宫规》十遍,以示惩戒!”
皇后凤驾正欲起行,一行人簇拥着转身,华贵的裙裾在荒芜的庭院中划开一道突兀的流光。
就在此时,皇后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落在了依旧跪在冰冷青石板上的杜锦欣身上。
暮色为那张与故人极为相似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阴影,皇后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此女身世微妙,背后牵扯甚多,而近日太子对她的态度,似乎也隐约有了不同以往的松动。
男人于女色之上,心思总是难以捉摸,易被动摇。
然而,皇后想起某些隐秘的梦境与警示,那刚被撩起的心思又被按捺了下去。
暂且再看一看吧。
若真是个安分守己、懂得进退的,予她几分机会也未尝不可。
毕竟,这后宫从来不是一枝独秀之地,需得百花齐放,雨露均沾,方是长久平衡之道。
杜锦欣自皇后踏入漪澜殿起,便一直屏息凝神,暗中观察着一切动静。
见皇后目光终于落在自己身上,她立刻垂下眼帘,身体微微颤抖,声音怯懦却清晰地说道:
“今日……今日都是锦欣自己不当心,脸上这伤是妾身擦拭器具时不小心被碎瓷划到的,不过是小伤,过两日便能愈合,实在无需惊扰太医署……”
皇后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原以为此女会趁此机会哭诉委屈,求她做主,却没料到竟如此“识趣”,主动将事情揽下,全了各方颜面。
她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些许:“你是个明白人。”
这话轻飘飘的,却是一种无形的认可。
她转而吩咐:“锦夕,去将本宫妆奁中那瓶御赐的玉露膏取来,赐予杜侍妾。女儿家的脸面最是紧要,悉心养护着,万不可落了痕迹,否则日后……还如何侍奉太子殿下?”
杜锦欣心中骤然一松,几乎能感受到一种澎湃的畅快。
她深深叩首:“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不再多言,凤驾迤逦而去。
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墙尽头,杜锦欣才缓缓直起身。
指尖轻轻触碰脸上那抹微热的刺痛,心底却是一片清明冷静。
太子的态度已悄然转变,皇后方才的举动亦透露出试探与初步的接纳,加之小皇子瑄儿与自己日益亲近……
来日方长。
她所求之事,未必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