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锦欣抬首望向柳馨怡,眼眶通红,这一刻她忘了掩饰,眸中交织着委屈、嫉恨与强烈的不甘。
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骤然滑落。
柳馨怡见她这般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中积压的郁气似终于寻到出口,不由得发出一阵轻狂而肆意的笑声。
那笑声在夕阳斜照的荒庭中断续飘荡,衬着萋萋衰草簌簌落叶,无端令人毛骨悚然。
“可是不服?”
柳馨怡语带轻蔑,居高临下地端详着她,缓声道:
“但这可怨不得我。要怨,就怨那位慕侧妃吧……听说,你与她生得极像。偏偏人家,如今正被如珠如宝地捧在掌心呢。”
杜锦欣闻言身形一颤。
她瑟缩着垂下头去,眼中却迅速掠过一丝刻骨恨意。
而这一切落在柳馨怡眼中,却只当是她终于臣服。
她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冷冷注视着跪在眼前的女子,仿佛透过她,正将慕卿璃践踏于脚下。
“杜侍妾,开始吧!”
记住这是规训,亦是恩典。你若连这点静心磨练都受不住,又如何配侍奉殿下左右?”
她重新坐回廊下,捧起参茶,垂眸轻啜,仿佛接下来要欣赏的不是一场苛刻的折磨,而是一场风雅的静修。
杜锦欣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能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细小的竹篾镊子,俯下身,开始在那一片灰白的砂石中,艰难地寻找、夹起微不足道的杂质。
每一次俯身,膝盖都传来刺骨的疼痛;
每一次凝视,眼睛都因专注和酸涩而模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屈辱的颤音。
但是,这也更激发了她心中的怨和怒。
凤仪宫内,沉水香的青烟自缠枝莲纹博山炉中袅袅逸出,却未能抚平皇后眉间的倦意。
昨夜一夜无眠,引得她头风旧疾复发,晨起时太阳穴仍突突地跳着疼。
直至太医请过脉、开了方,又歇过了一个漫长的晌午,方才觉着那缠人的钝痛稍稍缓解。
“锦夕,随本宫往漪澜殿走一趟。”
皇后揉着额角,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疲惫。
锦夕忙上前轻声劝道:
“娘娘昨日未曾安睡,今日应该再静静养养才是。”
“躺久了反而筋骨沉滞,”皇后抬手示意起身:
“如今东宫中没一个能主事的,一个个只知媚上争宠,本宫若不多看顾几分,只怕更要生出是非。”
锦夕心下明了。
皇后虽在册立慕卿璃一事上作了让步,可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昔日对宋昭华如是,后来不也迎了慕卿璃入宫?
如今对待慕卿璃,不过是依样再行一局罢了。
在皇后心里,东宫,乃至将来后宫的女主人,必须得是同她一心的人。
锦夕对皇后的此种作为虽不理解,但也不会置喙。
她取来一件云锦缎绣金凤纹披风,仔细为皇后系上:
“入秋了,早晚风寒,娘娘仔细身子。”
皇后拍了拍她的手,叹道:
“也就你,处处贴心,能安本宫的心。”
皇后扶着锦夕的手臂,只领着几名心腹宫人,悄无声息地走向漪澜殿。
暮色渐合,宫墙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四下只闻风声掠过荒草。
行至宫门外,皇后忽驻足凝神,但闻墙内一片寂然。
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对锦夕低语:
“倒还是个识大体的,未曾因降位迁居僻处便失了分寸。”
锦夕见皇后展颜,心下也跟着一松,含笑应和:
“毕竟是老御史府上精心教养的嫡孙女,德容言功,自是不同。”
二人说话间已转过高大的宫墙,但见守门的小太监正歪在石阶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地几乎要栽到胸前。
杂沓的脚步声霎时惊醒了他,那小太监仓皇回首,竟连礼数都顾不得,爬起来便要向宫内狂奔报信。
“给本宫拦住他!”
皇后眼底掠过一丝寒芒。
身后随行的两位嬷嬷立即扑上前去,一左一右反剪了小太监的双臂,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深宫沉浮数十载,皇后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这小太监惊慌失措的模样,分明昭示着院内正发生着不可告人之事。
她微微颔首,示意嬷嬷将不断挣扎的小太监堵了嘴拖到宫墙暗处看守;
自己则整了整披风,只带着锦夕一人,缓步走向那扇朱漆斑驳的宫门。
当她伸手推开那扇沉重大门时,伴随着“吱呀”一声冗长而刺耳的声响,一道清脆的碎裂声几乎同时炸响!
一只质地上乘的白玉茶碗倏地从院内飞出,堪堪擦过皇后华贵的衣袂,重重砸在枯山石景之上,顿时四分五裂!
飞溅的碎瓷如刀片般四射,惊得皇后不由得后退半步,锦夕急忙上前搀扶。
“大胆!是何人如此放肆,竟敢惊扰凤驾?!”
锦夕又惊又怒,厉声呵斥。
与此同时,一声压抑的痛呼轻轻响起,带着几分隐忍的颤抖。
皇后稳住身形,抬眸向院内望去。
但见夕阳余晖将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残破的金红色光晕中,平添几分凄迷之色。
柳馨怡正安然端坐于廊下的紫檀木圈椅上,手捧一盏新沏的香茗,嘴角噙着一抹快意而冰冷的笑意。
柳嬷嬷侍立其侧,手中尚捏着一只茶盖,方才那茶碗分明是她掷出的。
而在庭院中央冰冷的青石板上,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卑微地跪伏着。
杜锦欣手持细镊,正战战兢兢地在混着白沙的碎石间一点点拣选着什么。
那茶碗正碎在她脚边,飞溅的瓷片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一道寸许长的血痕,殷红的血珠正一点点渗出,沿着下颌缓缓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染开点点红梅。
皇后凝视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心下顿时如吞了苍蝇般腻烦不堪,方才那点对柳氏“识大体”的赞赏早已荡然无存。
院内众人也在锦夕的怒斥中惊觉皇后驾到,顿时慌作一团,跪倒一片:
“臣妾不知娘娘驾到,未能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柳馨怡强压下心中惊骇,匆忙跪倒在地,指尖微微发凉。
她分明在宫门外安排了人守候,为何皇后竟未经通传便长驱直入?
这一刻,她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方才那点凌虐他人的快意早已化为无尽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