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能稳坐中宫之位数十载,自然深谙听音辨意、权衡斡旋之道。
她心知肚明,今日若不舍出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自己这个性情酷烈、说一不二的儿子,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柳馨怡的。
柳氏是她一手提拔入宫,若在首日便折损,她不仅无法向柳家交代,更是自断臂膀。
如今朝堂之上,敢与慕家分庭抗礼之人,也只有柳家那老御史了。
若此刻便折损了柳馨怡,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慕氏独宠椒房,将来将这萧氏江山,一步步变为慕家的囊中之物吗?
这柳馨怡,或许在邀宠媚上的手段上稚嫩了些,但瞧她今日“捉奸”的那股狠劲,正是用来打压骄纵宫妃的一把好手。
情分?来日方长。
只要她能诞下皇嗣,在自己的鼎力扶持下,何愁不能与慕氏抗衡?
电光石火间,皇后心中已有了决断。
她神色一肃,端出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字字句句皆出于公心:
“凛儿,此言未免矫枉过正了。”
她目光扫过狼狈的柳氏,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悯:
“柳氏亦是受害之人。女子本弱,若只因意外落水、衣衫湿透便认定其清誉有损,那这世间对女子未免过于严苛苛责。
你身为储君,乃至未来的天下之主,更应为万民表率,革除这等戕害女子的沉疴陋习才是。”
一番“义正辞严”的辩驳之后,她见萧凛面色依旧冰封不动,深知空谈大义难以撼动他分毫。
便话锋微沉,注入了更为实际的筹码与警示:
“更何况,你登基在即,册封新后与太子妃亦是头等大事。此刻若严惩柳氏,柳家面上无光,心中岂能无怨?若因此与慕家彻底撕破脸面,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
凛儿,即便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慕卿璃考量一二,树大招风,慕家如今已是风口浪尖,何必再徒增波澜?”
她语气稍缓,似谆谆教导,又似暗中施压:
“柳氏在家时规矩是极好的,初入宫廷,不过是莽撞急切了些,才行了差踏错。
稍加调教,必能成为知书达理、堪为臂助的妃嫔。你乃明日之君,胸怀当包容四海,岂能因一时小过,便寒了股肱重臣之心?”
萧凛立慕卿璃为太子妃之心坚如磐石,只因皇后未曾松口,那册封的旨意才至今悬而未决。
皇后此刻的话语,柔中带刚,既是一种妥协,亦是一道冰冷的威胁;
妥协在于,她终于默许了慕卿璃的太子妃之位。
威胁则是,她搬出了整个柳家的势力。
皇后有一句话并未说错,若柳家因今日之事心存怨怼,铁了心要与慕家为难,即便慕家根基深厚,也难免被纠缠得焦头烂额。
这朝堂之上,又有哪家重臣真能经得起彻彻底底的清查?
更何况,慕家这棵大树,招的风已足够大了。
事实上,萧凛根本不在意柳馨怡是清是浊。
他甚至觉得耗费心神处置这等后宅阴私,纯属浪费光阴。
因为他从未打算沾染柳氏分毫。
但他深知,他的后院,乃至未来的后宫,绝不能只留慕卿璃一人,否则他心尖上的人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被推至风口浪尖。
有些摆设,必不可少。
而柳氏的出身,恰是最好用的那一类摆设。
况且,那柳老匹夫在朝堂上屡屡与他意见相左,他早已心生不耐。
如今对方主动将孙女送入宫闱,无异于将一枚棋子送入他手中,将来拿捏起来反而更方便。
只是今夜,当瞧见母后现身的那一刻,他首先盘算的,便是如何借柳氏这颗棋子,将她卿卿未来的后位先稳妥下来。
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撕开柳氏的不堪与柳家的野心,步步紧逼,就是要迫使皇后做出退让。
对自己母后的手段与心机,萧凛从不低估。
如今,皇后已将条件摆上台面:他放过柳馨怡,她便为慕卿璃的册封之路放行。
萧凛目光幽深地望向皇后,心底漫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疲倦。
从何时起,他素来敬重的母后,竟与他离心离德至此?
母子之间,竟走到了需用权谋心机才能达成共识的对立面?
这终究是他的生母,是为他倾注心血、披荆斩棘一路走来的母后。
他并非存心忤逆,令她伤怀。
那些人,他自有手段日后慢慢收拾。
至于母后,他只盼她能有幡然醒悟的一日。
而他的卿卿是稀世美玉,这些人不过是瓦砾,岂容这些人的报复之心,威胁到卿卿应有的尊荣?
最终,萧凛闭了闭眼,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与厌倦:
“母后既如此说,儿臣亦不愿深究。然柳氏今日之行径,若不加惩处,孤东宫法度威严何在?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皇后见太子态度松动,心知交易已成,沉吟片刻,给出了早已想好的方案:
“柳氏言行失当,惊扰储君,便降位为庶妃,禁足思过。太子以为如何?”
萧凛微微颔首,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便依母后所言,小惩大诫吧。”
柳氏闻言,虽一身狼藉,低垂的眼眸中却难以抑制地掠过一丝狂喜。
果然,爷爷料事如神——这深宫之中,真正的掌舵人终究是皇后娘娘。
这皇后之位,能立自然也能废!
而她,只要有皇后这座靠山,他日问鼎后宫之巅,不过只是时日问题。
萧凛正欲转身离去,眼风扫过角落,恰捕捉到瑟缩在一旁、正用阴毒目光死死剜着柳氏的杜锦欣。
他心下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漠开口,声音里淬着冰冷的寒意:
“既已废黜位份,一宫之内便容不下两位侧妃。柳庶妃,即日起便迁去漪澜殿吧。那处偏僻幽静,眼下也只杜侍妾一人居住,正合你静思己过。”
此言一出,柳氏脸上那点侥幸的喜色瞬间僵住。
漪澜殿?
那是宫中最为冷清偏僻的角落,无异于冷宫!
萧凛却不再看她,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蜷缩在阴影里的杜锦欣。
相较于对柳氏的冷厉,他的语气竟微妙地缓和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杜侍妾。”
他唤道,“日后入夜,便安分待在漪澜殿,莫要再随意走动了。若是不慎又冲撞了哪位‘娘娘’的规矩……孤并非次次都能恰巧路过,出手相救。”
他话语微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字字敲打在杜锦欣心上:
“今日你受了惊吓,传个太医好好瞧瞧,便在漪澜殿……安心静养吧。”
最后“安心静养”四字,被他说得轻缓,却莫名透着一抹与往日不同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