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对皇后这番执着跋涉的嘲弄。
当她乘坐的凤辇艰难地穿过狂暴的雨帘,抵达紫寰殿,再启程返回凤仪宫时……
那肆虐了许久的暴雨,竟毫无征兆地、骤然停歇了!
厚重的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裂、驱散,炽烈的骄阳迫不及待地重新君临大地,将积蓄已久的热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地面上的积水被迅速蒸腾,化作滚滚白茫茫的湿热水汽,弥漫在宫道之间。
空气变得粘稠而窒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之上,只剩下一片令人头晕目眩、无处遁形的酷暑蒸腾。
皇后,去时顶着倾盆冷雨,浸湿了华服;归时迎着毒辣烈日,炙烤着身心。
这一冷一热,一湿一燥,如同冰火交煎。
当夜,皇后便中了暑,起了高热。
皇后骤然病倒的消息,递到萧凛耳中时,他正在撷芳殿哄着慕卿璃喝了药。
似乎只有在这里,看着慕卿璃温顺地依偎在锦衾之中,一整天的忙碌才得以片刻消融。
慕卿璃听闻皇后高热不退,秀气的柳眉立刻担忧地蹙起,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清晰地对侍立一旁的墨白道:
“墨神医,劳烦你……即刻去一趟凤仪宫,为皇后娘娘仔细看诊。务必……莫要让娘娘受苦。”
她的关切情真意切,毫无作伪。
萧凛心头一暖,大手带着无尽的怜惜,轻轻抚过她如瀑般泛着锦缎光泽的青丝:
“卿卿……母后她那般对你,你却还如此记挂她……”
慕卿璃闻言,纤纤玉指带着几分娇嗔的力道,软软地戳了戳萧凛坚实的胸膛。
仰起那张因受伤更显楚楚可怜的小脸,声音娇糯得能滴出水来:
“殿下~卿璃可不是什么贤良淑德之人。只是……只因她是殿下的母后。”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依赖和心疼,“卿璃……只是不忍心见殿下为此忧心忡忡罢了。”
这毫不掩饰的、只为他一人的心意,瞬间熨帖了萧凛的心。
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指尖传来细腻温软的触感,心中那份满足与柔软几乎要满溢出来。
凤仪宫内,听闻墨白夤夜亲自前来诊脉,皇后灰败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松动。
锦夕更是喜形于色,一边小心伺候着,一边在皇后耳边低语宽慰:
“娘娘您瞧!奴婢说什么来着?母子连心,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殿下听闻您凤体违和,这不立刻就遣了墨神医过来?这份孝心,天地可鉴!”
皇后心中也泛起一丝微澜。
她深知墨白的规矩。
这位神医挂着太医院院判的虚衔,实则只为慕卿璃和小皇孙瑄儿负责,绝不轻易为第三人出手,便是帝王相召也未必肯动。
如今肯为她夤夜前来,想来定是太子亲自出面相求了。
墨白诊脉时,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冷疏离,指尖沉稳,探脉极准。
片刻后,他走到书案前,大笔挥毫,墨迹淋漓,刷刷几下便开好一张药方,字迹遒劲,药性配伍精妙老道。
更令锦夕惊喜的是,墨白竟从随身携带的玉瓶中倒出一粒浑圆乌亮、散发着奇异清苦药香的丸药,递给她:
“此乃药引。劳烦姑姑,待汤药煎好,熄火前最后一刻将此丸化入。切记,须完全溶尽,药力方能翻倍。”
锦夕简直受宠若惊!
谁人不知墨神医亲手炮制的药丸,非但价值连城,更是一药难求,有起死回生之誉!
她双手恭敬地接过那粒小小的的药丸,连连道谢:
“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老奴定当万分小心!”
煎药时,锦夕屏退旁人,亲自守着药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皇后看着那碗颜色深浓、气味刺鼻的汤药,眉头已是不自觉地蹙起。
然而良药苦口利于病,又是神医亲自看诊,她强忍着不适,在锦夕的服侍下一饮而尽。
药汁入喉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刺穿舌根的极致苦味,如同汹涌的岩浆,猛地炸开!
紧接着是强烈的麻痹感席卷了整个口腔!
皇后的眉头瞬间拧成了死结,五官几乎要痛苦地扭曲在一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快!快给本宫蜜水!”
她声音都变了调。
锦夕慌忙递上备好的蜂蜜水,却被皇后一把推开!
她想起墨白临走前的叮嘱:
“此药服下半个时辰内,禁绝一切入口之物,清水亦不可多饮,更遑论甜腻之物,否则药效尽失,前功尽弃!”
皇后浑身一颤,巨大的苦楚和麻涩感让她几欲作呕,却只能死死咬牙忍着,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
她勉强用一小口清水漱了漱口,但那深入骨髓的苦涩和麻痹,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舌尖喉头,挥之不去。
然而,这苦到极致、麻到钻心的药,其效却也当真如神!
不过一个时辰,那来势汹汹的高热便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沉重酸痛的四肢百骸也渐渐舒展开来,一股久违的轻松感重新回归身体。
除了那该死的、折磨人的口舌之苦!
这苦,是真真切切地缠了她整整三天三夜!
无论吃下多么精致的珍馐美味,入口皆是如同嚼蜡,甚至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苦腥味。
喝水像喝黄连汤,喝蜜水则如同吞咽混合了胆汁的泥浆!
整个口腔麻木不堪,味觉彻底失灵,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那股苦涩的余韵。
太医被匆匆召来,诊脉后却只道:
“娘娘体内积郁的暑毒炽盛,此番药力刚猛,正是在强行驱散这顽固热毒。此等口苦舌麻,正是暑毒外散之象,待毒散尽,自然恢复。”
果然,三天期限一到,那纠缠不休的苦麻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
当皇后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温热的莲子羹,久违的清甜滋味在舌尖绽放时,她几乎落下泪来。
只是这三日,她当真是将这半生未曾尝过的“苦”头,一次尝了个够本,刻骨铭心!
只因墨白给的那粒“价值千金”的珍贵药引——
乃是取百年老黄连之精华,以秘法反复提纯九次,凝练而成的一粒“黄连精魄”!
其苦之烈,百倍于寻常黄连!
翌日,墨白依例到撷芳殿回禀皇后病况。
当他说到皇后饮下汤药后那痛苦扭曲的神情,以及强忍半个时辰不得饮水的狼狈,最后提到那三日三夜缠绵不去的极致苦味时……
侍立在慕卿璃榻旁的几名小丫鬟再也忍不住,纷纷以袖掩口,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耸动,低低的嗤笑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性子最是活泼的盈夏,更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嗤道:
“哼!这可不就是活该么!真当我们主子是那软柿子,由着她揉圆搓扁呢!”
她眼中闪烁着解气的光芒。
慕卿璃斜倚在软枕上,闻言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快意的微光。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的锦被边缘,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