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夏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温柔地漫过东宫的琉璃瓦,将这片宏伟却压抑的宫阙染上一层朦胧而虚幻的金色,连那焦黑颓败的萦华殿废墟,也在光影交错间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近乎悲怆的“生机”。
正是在这片渐沉的暮色里,萧凛的意识终于挣脱了黑暗的泥沼,悠悠转醒。
眼睫微颤,缓缓睁开。
寝殿内光线昏沉而柔和,只余角落一盏琉璃宫灯散发着静谧的暖黄光晕。
冰鉴中,丝丝缕缕沁凉的白色寒雾无声逸散。
空气中弥漫着他熟悉的、属于锦瑄殿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药味,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沉静肃穆的氛围。
他下意识地蹙了蹙英挺的眉峰,昏迷前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大火、刀光、还有那双紧紧抓住他、带着惊惶却异常坚定的眸子。
目光急切地扫过殿内,最终定格在临窗的软榻上。
那里,一道娇小的身影蜷缩着,融在昏黄的灯影里。
慕卿璃斜倚在软榻上,显然已是倦极。
一条轻薄的云锦软毯随意搭在身上,此刻大半已滑落至榻边,唯有一角还固执地缠绕在她纤细的腰间。
她云鬓松散,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张小脸莹白如玉。
跳跃的烛光温柔地洒落,在她精致的轮廓上镀了一层圣洁的柔辉,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萧凛心头一紧,几乎是屏着呼吸,强忍着身上未散的痛楚,悄然掀开身上的锦被,轻缓的行至软榻边。
离得近了,看得更真切。
她身上穿的,赫然还是昨夜那身素色宫装!
衣襟处,一片暗褐色的、已然干涸的血污刺目地晕染开来——那是他的血!
萧凛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他知晓她素来爱洁,平日里衣饰一丝不苟,如今却连染血的衣衫都未曾更换……
目光下移,只见一本翻开了大半的棋谱滑落在她纤细的手中,指尖还无意识地扣着书页边缘。
显然,她一直守在这里,寸步未离,强撑着精神,最终抵不过疲惫沉沉睡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尖锐的心疼,瞬间溢满了萧凛的胸腔。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微松的指间抽出那本棋谱,放在一旁。
又俯下身,动作极尽轻柔地将那滑落的云锦软毯重新拉起,细致地掖紧在她颈侧和肩头。
做这一切时,他紧抿的薄唇不自觉地微微上扬,素来冷峻锐利的凤眸里,漾开的是从未有过的、足以溺毙人的温柔波光。
做完这些,他并未起身,而是顺势半坐半跪在软榻前冰凉的地面上,浑然不顾太子之尊的仪态。
借着摇曳的烛火,他的目光贪婪而专注地流连在眼前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上。
月余不见,她似乎又清减了几分,下颌的线条愈发尖巧,带着一丝惹人怜惜的脆弱。
萧凛心中笃定:这定是思念他所致!
他的卿卿啊,总是这般内敛矜持,将满腔情意深藏,宁可自己默默消瘦,也不愿叫他看出分毫,平白惹他担忧。
这份无声的深情,让他心尖滚烫,又隐隐作痛。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的脑补功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
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如同最细腻的工笔,一点一滴,细细描摹过她弯弯的黛眉,微阖的眼睫,秀挺的鼻梁,再到那如花瓣般柔软、此刻正微微嘟起的樱唇。
越看,心湖便越是涟漪荡漾,难以平息;
越看,那份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感便充盈四肢百骸;
越看,唇边的笑意便愈加深浓,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丫头,究竟是如何生的?
为何眉眼鼻唇,乃至那沉睡中无意识流露的一丝娇憨,都恰好长在他心尖最柔软的那一处?
每一寸,都像是上天为他量身镌刻的珍宝,烙印在骨血里,刻进了心魄中。
怎么看,也看不够;
怎么爱,也爱不够。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天地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榻上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萧凛正沉浸在那失而复得的、痴迷的凝视中,周遭一切都已虚化,唯有软榻上沉睡的容颜是他眼中的珍宝。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福禄的身影刚探入殿内,甚至连一声细微的禀报都未来得及发出—— 萧凛的感官却敏锐得惊人。
他几乎在门扉微动的瞬间便已察觉,凌厉的目光如电般射向门口。
同时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地压在薄唇之上,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且不容置疑的噤声手势。
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重得如有实质。
福禄浑身一凛,瞬间收住所有声息,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踮着脚尖,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挪到萧凛身边,动作轻巧得几乎未惊动一丝空气。
随即,他微微倾身,用宽大的袖袍半掩着嘴,以只有两人能闻的气声,在萧凛耳畔低语道:
“殿下,太子妃娘娘在外求见,言道……是来为殿下侍疾的。”
“侍疾”二字入耳,萧凛的眉头骤然锁紧。
昨夜那观星台前,宋昭华那带着冰冷恶意诅咒慕卿璃“凶多吉少”的尖锐声音,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他脑海!
他眸底掠过一丝深沉的寒意。
他迅速起身,刻意远离了软榻几步,确保不会惊扰到榻上安睡的人儿,这才沉下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威压:
“让她回去。传孤口谕,无孤亲召,任何人——不得擅入锦瑄殿扰孤静养。”
那“任何人”三字,咬得格外重,显然是特指。
福禄心中咯噔一下。
他昨夜不在现场,不知太子妃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竟引得太子如此震怒,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
这态度,简直是将其彻底拒之门外,不留半分情面。
前些日子,太子虽对侧妃娘娘日渐宠爱,可对太子妃这位正室,明面上的敬重与体面还是维持着的,恩宠虽淡了些,却不至于如此……决绝。
今日这架势……福禄低垂的眼皮下,心思飞转。
这是彻底厌弃了?
连虚与委蛇都不屑了?
他暗暗摇头,只觉得这位主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以揣度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只是这变化之快,着实令人心惊。
不过,这些主子们的情爱纠葛、心思变幻,本也不是他这等“无根之人”该去深究、能弄明白的。
他只需忠实地执行命令便是。
“是,老奴遵命。”
福禄将腰躬得更深了些,几乎弯成了一个谦卑的弧度,这才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寝殿,去传达那道冰冷而的逐客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