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殿。
殿内烛火通明,试图驱散那股挥之不去的陈旧阴冷。
案几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酒香四溢,显然是花了大力气张罗。
宋昭华盛装端坐主位,精心描绘的妆容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与期盼。
小瑄儿安静地坐在一旁。
殿门开处,萧凛挺拔的身影甫一出现,宋昭华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她立刻牵着小瑄儿起身,脸上堆起温婉得体的笑容,款款上前见礼:
“妾身参见太子殿下。”
“孩儿见过父王。”
这是自那夜决裂后,两人首次相见。
宋昭华脸上竟寻不出一丝尴尬,仿佛过往龃龉从未发生。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萧凛身后那道娉婷婀娜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浓烈的嫉恨,猝不及防地噬咬上她的心尖!
她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谩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那副“贤惠”的假面,只是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尖酸和刻薄:
“难得侧妃娘娘如此‘有心’,竟能不请自来。侧妃大驾光临,倒让这漪澜殿……蓬荜生辉了。”
她刻意加重了“不请自来”几个字,讽刺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慕卿璃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温婉纯良。
她无视那话中的刺,只柔柔看向萧凛,然后才转向宋昭华,声音清甜软糯:
“宋姐姐,生辰吉乐。这是卿璃一点心意,愿姐姐芳龄永继,福泽绵长。”
说着,双手奉上那支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兰钗。
不等宋昭华反应,她又笑盈盈地转向小瑄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方古朴雅致的砚台:
“小瑄儿,听你师傅说,近来学业精进,大有长进。这是师叔前几日新得的澄湖老坑端砚,看看可喜欢?”
小瑄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那方触手生温、纹理细腻的砚台,眼中满是惊喜与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
“瑄儿……瑄儿也能收到礼物!谢谢小师叔!”
他紧紧抱着砚台,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这位漂亮又聪慧的小师叔,不仅曾在危难之时护下了皇祖母和他,她每次给她的礼物都是他最需要的。
相比之下,母妃随手塞给他的那包松子糖……
他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将那点微妙的失落悄悄藏起。
一番或真情或假意的寒暄见礼后,几人各怀心思地落了座。
漪澜殿内,烛火将人影拉长,投射在略显斑驳的墙壁上。
“殿下,”宋昭华端起酒杯,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追忆与感伤。
“妾身的生辰,一年不过一次。犹记祖父在世时,每年此日,府中必定张灯结彩,宴饮欢歌,便是……便是后来流徙途中,祖父也会寻些野果,为妾身唱上一曲,全一份心意……”
她声音微哽,眼波流转间,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看向萧凛。
“所以今日,妾身斗胆,也备了几支歌舞助兴,不知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萧凛本意只是略坐片刻,全了这生辰的场面,让那娇娇人儿博个所谓的“贤惠”名儿便离开。
看这些歌舞,哪有观他的卿卿一颦一笑来得赏心悦目?
然而,宋昭华提及已故的太傅,终究在他心底最柔软处拨动了一下。
一丝不易察觉的恻隐浮上眉间。
也罢,全当念及老太傅的旧情。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慕卿璃端坐一旁,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听闻宋昭华这番“忆苦思甜”,她红唇边勾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冷笑。
看来宋昭华今夜准备的重头戏来了。
宋昭华轻轻拍了拍掌。
霎时间,一串清脆玲珑、如冰泉乍破的琵琶声自殿外悠悠传来。
不同于京中贵女惯常抚弄的琴筝之清雅高远,这琵琶声自带一股明媚跳脱的生气,节奏明快,颗粒分明,仿佛大珠小珠滚落玉盘,叮咚作响,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萧凛本是极通音律之人,这别具一格的琵琶曲调,果然引起了他一丝好奇,目光不由得投向声音来处。
珠帘轻响,被一只染着蔻丹的纤手撩开。
一个身着绯色舞衣、身段窈窕的女子,怀抱一柄紫檀琵琶,半遮着芙蓉面,踩着那跳跃的乐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般旋舞而入。
她的舞步轻盈曼妙,裙裾翻飞如蝶,琵琶在她指下既是乐器,又似舞动的精灵,技艺之娴熟,确实令人侧目。
慕卿璃冷眼旁观,心中暗忖:单论这才艺,若在她那个时代,包装一番,倒真能在所谓的“综艺”上博个满堂彩。
可惜,在这深宫,才艺不过是野心最精美的包装。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那绯衣女子盈盈下拜,姿态柔美,声音如出谷黄莺,脆生生响彻殿宇:
“小女杜锦欣,恭祝太子殿下福泽绵长,圣体安康!恭祝侧妃娘娘芳华永驻,玉体金安!恭贺宋娘娘芳辰吉庆,岁岁今朝!”
萧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对技艺的欣赏,语气平淡无波:
“技艺尚可,赏。”
内侍闻声,捧着赏赐上前。
杜锦欣垂首谢恩,伸出素手去接那托盘。
就在她抬腕、仰面承接赏赐的刹那间,那一直半遮半掩、覆在她面上的轻薄面纱,竟极其“自然”地滑落下来!
“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整个漪澜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连摇曳的烛火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萧凛脸上的那点欣赏之色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杜锦欣那张毫无遮挡、完全暴露在烛光下的脸,震惊、错愕!
那眉眼,那轮廓……竟有七八分肖似……肖似他身侧的慕卿璃!
慕卿璃端坐的身形也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含笑的唇角瞬间抿紧,秀眉微蹙,眼底瞬间结上一层寒冰。
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最终被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打破。
小瑄儿歪着头,看看杜锦欣,又看看他喜爱的小师叔,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他伸出小手指了指,疑惑道:
“咦?这位舞娘姐姐……怎么跟小师叔长得……有几分挂像了?”
小瑄儿清脆的童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慕卿璃面上依旧含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在深处凝结成冰。
她心中冷嗤:“有几分挂像?呵,分明是比着她的模子,一笔一划精心雕琢出来的赝品。”
然而此刻,她并不出声,倒是想要看看宋昭华这出戏到底要如何演。
于是,她微微睁大了那双惯常清澈无辜、此刻却盛满“纯然”好奇的鹿眼,目光盈盈地落在仍旧跪伏于地的杜锦欣身上,仿佛真的只是在打量一件新奇的事物。
宋昭华眼底的精光一闪而逝,顺着小瑄儿的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与“亲昵”:
“殿下容禀,这位乃是车骑将军杜将军的胞妹,杜锦欣姑娘……”
她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细细观察着萧凛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杜府如今是妾身表姐的夫家,锦欣姑娘与表姐姑嫂情深,得知妾身有孕在身,放心不下,特意自请入宫,代表姐陪伴照料妾身起居……”
点到即止,余韵深长。
萧凛端坐主位,俊美的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冷厉。
他如何不懂?
东宫即将添置新人的风声早已传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削尖了脑袋都想往里塞人。
只是没想到,那当初在宫变之时,一起并肩作战,如今在御前行走、素以刚正不阿着称的车骑将军杜锦红,竟也……
萧凛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淡淡道:
“既是杜府对你的一片关切之心,便留在你身边伺候吧。”
宋昭华心头一喜,面上却柔顺万分,深深一福:“妾身谢殿下体恤恩典。”
随即转向杜锦欣,声音带着刻意的温和与提点。
“欣儿,还不快代本宫敬殿下一杯,谢殿下恩典?”
“是!小女遵旨。”
杜锦欣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
她袅袅婷婷地起身,纤腰款摆,姿态摇曳生姿,取过一旁宫女托盘上的白玉酒壶,便朝着萧凛走去。
她深知,以她此时的身份,直接向太子敬酒是逾矩的。
但代替今日的寿星、有孕在身的宋侧妃,这杯“谢恩酒”,太子无论如何都得给几分薄面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