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左侧,代国都城。
城楼高耸,几个守城的士兵缩在垛口后,偷眼瞧着不远处那道笔挺如松的身影。
“周将军在这儿守了有半个多月了吧?”一个年轻士兵压低声音,手肘拐了拐身旁的同僚,“你们说,他还要这样守城守到什么时候?”
年长些的士兵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谁知道呢?自打周将军陪代王殿下和王后娘娘出巡边关回来以后,他就整天站在这里,雷打不动。”
“北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年轻士兵不解地探头望去,“不就是每天人来人往的吗?我早就看腻味了。”
“将军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透的。”另一个矮胖士兵插嘴道,“不过我听在宫里当差的兄弟说,和周将军交好的那位莫姑娘,这次没有随驾回来……”
几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噤声。
周亚夫身披轻甲,按剑而立,专心致志地眺望远方,对身后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
若不是临别时莫雪鸢不许他冲动行事,他当晚便会提剑追去,将那胆大包天的野裘斩于马下,把她救回来。
如今都去了这么久了,雪鸢她们为何还不回来?
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看似冷静,实际上已经忍耐到了极点,若今日再见不到莫雪鸢归来,他就去向代王请命前往匈奴……哪怕代王不允,即便单枪匹马,他也要闯入匈奴要人!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一辆明显带有匈奴特征的马车缓缓驶来,车篷上装饰着色彩鲜艳的织物和串珠。
驾车的是个高鼻深目,发辫垂肩的女子,而坐在她身旁的那道身影,是雪鸢!
周亚夫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要怀疑是他忧思过度产生了幻觉。
同一时间,坐在车辕上的莫雪鸢似有所感,敏锐地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城楼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四目相对。
周亚夫脸上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所有焦躁、担忧、恐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甚至忘了身处的场合,足尖在城垛上一踏,竟然直接从数丈高的城楼上飞身而下,急切万分地落在马车前方,惊得马匹扬起前蹄,发出不安的嘶鸣。
驾车的乌兰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低呼一声,慌忙死死拉住缰绳,才将将把马车勒停在几步之外。
莫雪鸢看清来人,眼底浮现出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用匈奴语对乌兰平静地解释道:“有车夫来替你了,你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乌兰惊魂未定地看了看眼前这位气势不凡的男子,又看了看气定神闲的莫雪鸢,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内。
安陵容见乌兰进来,对她安抚地笑了笑,乌兰在她对面坐下,两人默契地没有出声,一起留意外面的动静。
车外,周亚夫满心的激动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化作言语,就被莫雪鸢那句清清淡淡的“车夫”给戳漏了气,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看着莫雪鸢清冽的眉眼,一路风尘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低笑一声,利落地跳上马车,接过乌兰留下的缰绳,朗声道:“是,雪鸢姑娘,小的遵命。”
莫雪鸢往他那边挪了挪,仔细端详着他的侧脸,两人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你这车夫,看上去黑了不少,还瘦了些。”
周亚夫心中一暖,却又泛起酸涩,“因为你不在我能看得到的地方,雪鸢姑娘,下次别再留下那样的话就离开,我受不住的。”
莫雪鸢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故作疑惑,偏过头反问道:“我留了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
周亚夫一听就急了,也顾不得驾车,猛地转头看她,语气急切又认真,“雪鸢姑娘,你可不能出尔反尔!那天你明明说……”
话说一半,他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低了下去。
“说什么?”莫雪鸢追问,清亮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眼底,带着明晃晃的戏谑,“说我喜欢你啊?”
如此直白的话语,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说出,周亚夫的心脏重重一跳,他耳根发热,不敢看她,只盯着前方道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莫雪鸢见他强作镇定,慢悠悠地道:“那天风大,说不定是周将军你……听错了呢?”
“不可能!”周亚夫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否认,拔高的声音引得路边几个行人好奇地望过来。
他意识到失态,连忙压低嗓音,却又无比坚持地重复了一遍,“绝不可能!我听得很清楚!”
莫雪鸢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瞧,就在周亚夫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就快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产生了幻听之时,却忽然感觉肩头一沉。
莫雪鸢放松了身体,轻轻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僵硬地握着缰绳,一动不敢动,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扰了这份亲昵,他努力放松绷紧的肌肉,调整着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适些,又怕自己的铠甲硌到她。
莫雪鸢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说不可能,那就不可能吧。谁让你是将军呢?我这么一个小小的侍女,哪里违抗得了将军的意思呢?”
他心尖一涩,有些不高兴她这样界定彼此的身份,不想她轻描淡写地贬低自己,皱紧了眉头,认真反驳道:“雪鸢姑娘,在你面前,我不是将军,你也不是普通的侍女,你就是你。”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周亚夫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说话间,代宫巍峨的宫门已然在望,莫雪鸢直起身,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语气随意地问道:“那好吧,不知道这位‘不是将军’的车夫,待会儿愿不愿意赏脸喝一杯?”
周亚夫将马车稳稳停在宫门前不远处,毫不犹豫地点头:“乐意之至。”
“你这算不算擅离职守?”莫雪鸢跳下马车,回头看他。
周亚夫紧随而下,豁出去般地坦然道:“那我也认了。”
莫雪鸢轻笑了一下,朝他伸出手:“走吧,还去上次那个大娘的酒铺?”
周亚夫看着伸到面前的手,下意识地将手心在衣甲上用力擦了擦,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好。”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朝着宫墙外那条熟悉的巷子走去,身影渐渐融入渐浓的暮色与市井烟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