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呢?他这九五之尊,明明洞悉一切,却只能忍耐。
年羹尧刚刚平定西北,兵权在握,党羽遍布朝野,此刻动他,若不能一击致命,必遭反噬,要是逼得狗急跳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青海之乱方平,朝廷再经不起一场内耗。
“夫君?夫君?”聂慎儿轻声呼唤,“怎得对着臣妾的妆匣发起呆来了,莫非夫君也选不出来了?”
雍正回过神来,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朕依稀记得内务府新一批的首饰里,有一支赤金嵌珊瑚珠子的蝴蝶步摇,明日叫姜忠敏拿来给你便是。”
聂慎儿自然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心底冷嘲,面上却绽开一个惊喜的笑来,“好,那臣妾就谢过夫君赏赐了。”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
聂慎儿比平日更早起身,伺候雍正穿戴朝服,为他理平龙袍上的褶皱,戴上朝珠,每一处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尽显娴静温婉。
雍正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温声道:“这些事让奴才们做便是,你多休息一会儿。”
聂慎儿含笑摇头,“伺候夫君是臣妾的本分,岂可假手他人?再说了,臣妾也想多陪夫君一会儿。”
她送他到殿门口,望着御辇远去,方才转身回内室,懒懒地倒回了床榻,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枕上,眸色一片清明。
雍正还真是能忍,她接二连三几剂猛药下去,桩桩件件都戳在他的肺管子上,他却还能沉得住气,按兵不动。
他明明可以不二次录用赵之垣,或是随便寻个由头将赵之垣派去个无足轻重的闲职,更可以削减用度或申饬宫规,给华妃一个警告。
可他偏不,他偏偏要顺水推舟,应了年羹尧所请,将赵之垣安安稳稳地放进工部,对年羹尧的种种僭越视若无睹,依旧宠爱华妃,纵容她奢靡无度,赏赐流水般地送进翊坤宫。
他这是要硬生生喂大年羹尧的胃口,直至烈火烹油,盛极而衰,惹得天怒人怨,他再一举拿下。
如此,方能显他并非鸟尽弓藏、刻薄寡恩的帝王,而是年羹尧自取灭亡。
好深沉的算计,好耐心的猎手,往后她更要小心应对雍正才行。
她尚且足够自保谋利,只可惜那些在年羹尧淫威下战战兢兢的官员,那些被赵之垣之流盘剥的百姓,在他这盘棋里,又算什么呢?
聂慎儿轻叹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实在也轮不到她来可怜这些官员和百姓。
她心情不愉,扬声唤道:“小顺子。”
守在殿外的小顺子应声而入,垂着眼睑,目光规规矩矩地落在自己鞋尖前的地面上,不敢抬头乱看,恭敬请示:“小主是要起身了吗?奴才这就去叫宝鹊姑娘来伺候小主洗漱。”
聂慎儿瞧他这副老实本分的样子,玩味地勾起唇角,“要叫宝鹊,我自己不会叫吗?”
小顺子被她问得一怔,努力想了想,实在没想出来聂慎儿单独唤他进来的缘由,只得硬着头皮回话:“小主,近日诸事顺利。
聂安的信已传回济州,沈贵人的母亲王氏毫不推脱便应下了,国子监祭酒王大人膝下只有王氏一个女儿,且他为人清正,本就极其看不惯年家跋扈。
得知前因后果以后,他不仅立即让门下弟子开始创作暗讽年家的童谣,甚至亲自操刀修改,务求字字诛心,想必很快,那些童谣就能在京畿流传开来。
聂平那边也和果郡王府的阿晋搭上了话,阿晋性子直,不难套话。
还有小主您让奴才打听的,有关淳常在的家族,伊尔根觉罗氏的事情,淳常在的父亲都立大人如今在朝任刑部侍郎,颇得皇上倚重……
这些事奴才早就跟您禀报过了,小主有何新的吩咐,奴才愚钝,还请小主示下。”
想到诸事顺利,聂慎儿心情稍有好转,轻笑一声,“抬起头来。”
小顺子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依言抬起了头。
他额头上那日磕破的伤口已然结了一层深褐色的痂,在他那张白净俊俏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你这几日,”聂慎儿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那道疤痕上,慢悠悠地问,“在躲着我?”
小顺子被她看得紧张,眼神闪烁了一下,忙不迭地否认,“小主明鉴,奴才没有躲着您。”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神色窘迫,“只是不想让您见着奴才现在的样子。”
聂慎儿黛眉一挑,调侃道:“怎么?怕破坏了你在我心里的形象?”
小顺子被她一语道破心事,耳根瞬间红了。
他确实有此担忧,聂慎儿当初在圆明园接受他的投诚,愿意用他,他消息灵通、办事得力是一方面,但他觉得他这张脸生得俊俏养眼,能入她的眼,也是极重要的因素。
如今破了相,他生怕聂慎儿见了觉得碍眼,不再待见他。
不过,看聂慎儿还这般饶有兴味地逗弄自己,似乎……是他多虑了?
聂慎儿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我能吃了你?”
小顺子只好凑到床榻边,乖觉地在脚踏上跪下,低头靠近她的手。
聂慎儿从枕下摸出一只小巧的白玉圆盒,打开盒盖,里头是色泽深沉的靛蓝色膏体,散发着一股清雅药香。
她指尖沾上一点,轻柔地涂抹在小顺子额头的疤痕上,微凉的触感让小顺子的身体颤了一下。
他垂着眼睫,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忍不住将头更低了些,哑声道:“小主,奴才自己来就好,不敢累着您的手。”
聂慎儿却不理他,仔细地将药膏抹匀,才在他脸蛋上轻点了一下,“这是舒痕胶,去除疤痕再好不过,虽说我不会因此嫌弃你……
但你这张脸,可得好好将养着,这样每日在眼前晃来晃去,瞧着舒心。”
小顺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捕捉到“瞧着舒心”四个字,忙道:“奴才明白了,下次再做戏,定会收着些力,绝不让小主喜欢的这张脸受到半点伤害。”
聂慎儿收回手,却没有把那白玉圆盒递给他。
小顺子眼巴巴地瞅着她手里那圆盒,忍不住问道:“小主,这舒痕胶……不是赏给奴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