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绥提供给安陵容的档册里,详细记录了少府下辖的诸多机构。
其中比较重要的是,掌管皇室金银钱帛收支的御府,管理皇家织造,生产丝绸服饰的织室,负责宫廷膳食、酿酒、茶饮、糕点的汤官,以及负责宫廷医疗的御医署。
每个机构的主领官员,皆称为“令”。
依照刘恒的意思,待日后女医署建成,她安陵容便是首任女医令。
看完几卷关于各机构职能和人员执掌的竹简,安陵容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读这些繁复的小篆对她而言实在吃力,她幼时在婆婆身边启蒙,民间流传的多为隶书,与她后来熟悉的楷书差别不算太大。
她暗暗下定决心,今晚回去定要与姐姐商议,向刘恒进言,将公文中的小篆改为更易识读的隶书,这样用起来就能方便得多。
安陵容拿起另一卷竹简,展开一看,是少府某月度的账册。
上一世,安陵容小时候,安比槐还是个香料商人,家中做生意,她学过打算盘,算账算得又快又好。
此刻,她虽无算盘在手,心中却已自动浮现出那熟悉的算珠,飞快地心算了一遍账册,竟发现这账目有问题。
有几笔支出去向不明,总支出数目与条款里的支出明目对不上。
数额虽不算巨大,但手法隐蔽,若非她精于此道,寻常人极难察觉,这分明是有人做了假账,中饱私囊!
她不着痕迹地抬眼扫过不远处正襟危坐、处理公务的陈绥,以及在一旁协助的少府丞赵谦。
汉朝如今还没有算盘,算术之道用的乃是算筹,入学门槛极高。
不知少府中的算学大师是哪一位大人,这账册必定是他所做,看来,是这位大师监守自盗了。
安陵容初来乍到,眼下还没弄清楚少府之中可有党派区分,谁是陈绥的对头?谁又与这位做假账的大师有牵连?
她不能冒然提问,以免打草惊蛇,只不动声色地看完余下账目,将其中的问题一一挑出,记在一条卷帛上仔细收好。
待下值的时辰一到,她便如其他官员一般,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案几,随着人流离开少府衙署,往重华殿的方向行去。
安陵容刚走到殿门口,便见刘恒步履轻快地迎面而来,唇边挂着轻松的笑意。
她正要行礼,刘恒一摆手,免了她的礼数,“慎儿回来了?免了免了,跟姐夫客气什么。今天第一次去少府上任,感觉如何,陈绥那老小子可有为难你?”
安陵容便也不跟他客气,顺势直起身,“回殿下,陈大人并未为难奴婢,还让奴婢看了少府中的档册纪要,奴婢获益匪浅。”
“那就好。”刘恒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同她商量,“慎儿,咱们打个商量。
若是在少府有人给你气受,你先别急着告诉漪房,直接告诉本王就是,本王替你解决。”
安陵容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她要是告诉姐姐,姐姐肯定会先找他麻烦,面上一派乖巧,“是,殿下,奴婢知道了。”
刘恒放下心来,率先进殿,窦漪房和莫雪鸢正将一道道菜肴摆上食案,饭菜比往日更为丰盛。
“殿下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窦漪房见两人一同进来,放下手中的汤碗,含笑迎上前。
刘恒笑道:“今日政务不多,想着早些过来,陪你们一同用晚膳。”
“那殿下快坐吧,”窦漪房温婉一笑,“臣妾去拿碗筷。”
安陵容正有话想私下与窦漪房说,接口道:“姐姐,我来帮你。”
厨房里蒸汽氤氲,灶上还温着汤。
窦漪房仔细端详着安陵容的神情,摸了摸她的脸颊,眼含关切:“慎儿,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在少府遇到什么难事了?”
安陵容慢半拍地眨了下眼睛,她不是面无表情的吗,窦漪房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心事重重的?
她是这么想的,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疑惑之色。
窦漪房被她这懵懂的反应逗笑了,“若不是有心事,我的小慎儿从少府回来,见到姐姐,早就笑着扑过来唤‘姐姐’了,哪会像方才那样,一脸严肃?”
安陵容心头一暖,姐姐对她的关注,总是这么细致入微。
她不再犹豫,将今日在少府阅读小篆的吃力,想要推行隶书的建议,以及最关键的,发现账目有问题、疑似有人中饱私囊都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窦漪房。
最后,她虚心求教,“姐姐,你觉得等我设法找出这个做假账的人之后,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是以此为把柄,暗中要挟他为我所用好?还是直接检举揭发,将他拉下马好?”
窦漪房思索了一会儿,“慎儿,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少府掌管王室财货,关系重大,内部盘根错节,官官相护之事并不少见。
明面上可能只是一人贪墨,暗地里或许牵扯着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条,甚至背后站着某位大人物。
若只拉下表面一人,不仅打草惊蛇,余下的人或人人自危抱团取暖,或对你心生防备,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寸步难行。
若是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你一人势单力孤,初入少府根基未稳,对方在暗你在明,他表面应承,暗地里极可能铤而走险,对你不利,风险太大。”
安陵容听得连连点头,深觉自己把官场争斗想得过于简单了,忙追问道:“那姐姐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窦漪房看着安陵容明亮的眼睛,极有耐心地掰开揉碎了分析给她听,“慎儿,你要做的事,核心在于‘借力打力’和‘置身事外’。
第一步,不动声色,继续暗中查探,不仅要找出那个做假账的具体之人,更要摸清少府中陈绥、赵谦以及其他几位令官之间,究竟有哪些派系,彼此关系如何,有无嫌隙矛盾。
第二步,当你掌握了某一方的确凿罪证时,不要自己出面,而是设法将这些罪证,‘不经意’地交到与之对立的那一方手中。
记住,你不是去检举,而是去‘提供线索’,让对立的派系自己去斗。他们为了扳倒对方,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利用这些证据,闹得越大越好。
而你,只需专心做你筹建女医署的本职,坐山观虎斗,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或者一方落马,局面就会松动。
届时,无论是肃清贪腐,还是安插人手,都容易得多,这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