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怎么了？”
“看样子像是梦魇住了……要请太医吗？娘娘这些日子正为了太子的身体忧心呢，就有些顾不上二皇子，可他这样总是梦中哭闹，也不是个事呀……”
宫越隐隐约约能听到宫人的说话声，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睁不开自己的眼睛。
“既是梦魇的话，不如让我来给殿下看看？”
“这……这怕是不合规矩，您看……”
宫女也不敢直白地拒绝对方，那毕竟是国师的弟子，倘若有那么两句话说得不对，对方恼了自己又怎么办？她只好拿皇后当借口，说要去请示娘娘，留下自己手下的两个丫头看着，就匆匆出去了。
其实看着二皇子的本轮不到她来着，这些日子天气乍变，先是皇上龙体不适，紧接着太子殿下又病倒，皇后娘娘两头照顾，二儿子梦中哭闹，嬷嬷通报上去也只得往后稍稍，结果等着等着，几个嬷嬷都先得了病，风寒的风寒，精神衰弱的精神衰弱，纷纷告了假出宫去，于是只有宫女能在屋内守着二皇子。
这孩子，打小就不讨他爹娘的喜欢。宫里的人虽说把这事当做秘辛，一个字也不敢传，但宫人的各种吃穿用度，正是会随着种种“目光”还是看人下菜碟的。投注在二皇子身上的目光没有那么温情慈爱，自然愿意看护他，真心爱护他的人，就少了很多。
今日得见国师弟子，也是偶然。照顾二皇子的大宫女看他这两日精神不济，寻摸着要带他到御花园逛逛散散心，晒了半刻太阳，皇子果然脸色好了许多，血液活络、手脚暖和起来，又说困，想就在附近歇息下。睡下去没多久，整个人又同前几夜里一样，开始呼吸急促、手脚抽搐，脸上神情一会痛苦一会焦躁，张着嘴要喊些什么，可是把耳朵贴上去听，又听不见他喊什么声音。宫女不知道做什么，也知道其实不用做什么，等他醒了就好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推醒，就看见有人往这里来。
她一时间慌了神，不知来的是哪位贵人，既不知自己会不会冲撞对方，又担忧对方看见二皇子的异状有什么说法，还是护主之心急切，先一步冲了过去，往地下一跪。本来是想拦着对方，不要靠近，结果那人显然知觉要灵敏许多，饶有兴致地“咦”了一声，抬脚便往里闯。
她知道事情不好了，慌乱之中定要去拽人家的腿——还好是国师的弟子，年轻单纯，不拘小节，见她慌张，停下脚步，先把人扶了起来，温言细语安慰道：“这位姐姐，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怕，我是当今国师的亲传，今日在此地见到你，正是你我二人有缘。你若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解决。如果实在不成，总归还有我师傅呢。”
那国师弟子端的是一派清灵俊秀，衣袂飘飘，不似凡人。宫女茯苓见了他，十分怕先去了三分，还犹犹豫豫——毕竟国师不是宫禁中人，二皇子身上这些古怪，也不知能不能与外人道。
可架不住这活泼青年人软磨硬泡，温声细语，说话必要“宫女姐姐”，“好姐姐”的，她是一退再退，终于把人让进了屋里，于是就叫他这么瞧见了二皇子。
梦魇吗？或许真的就是吧，毕竟二皇子白日里也不到处乱跑，再怎么努力回想也找不到他可能受惊吓的地方。大宫女茯苓拿着皇后娘娘的手令请过几次太医，都没瞧出什么所以然来，苦药是开了一副又一副，还得哄着二皇子喝，现下国师弟子这么一说，剩下的七分怕里又有五分变成了信服。可她到底是个宫人，当然不敢自己拿主意，于是就要去亲身禀告——也是昏了头了，竟然把这外人和二皇子留处一室，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她这里哪想得到这些。
“国师弟子？”
跪在皇后娘娘座下，茯苓猛地惊觉这事不对，可已经来不及了，浑身冷汗直冒，头是半分也不敢抬，恨不得俯首贴着地面静听发落。
“也罢，就叫他看看吧。国师此人……”
皇后沉吟片刻，挥了挥手叫茯苓快回去。
她是实在没什么功夫操心这个年纪小些的孩子。太子病情反复，她这一颗心都扑在大儿子和丈夫身上，小儿子睡不好觉就成了小事。而且，国师弟子……
她想起了那个芝兰玉树的年轻人。
他的琴技倒是一绝，等这次皇上的头风渐好，不如叫他来御座前献艺，借了国师亲传的名头，也好祛祛晦气。
茯苓抚了抚胸口，一边往回疾走一边想，还好没有触皇后娘娘的霉头……这位国师弟子是什么来历？娘娘听了他——甚至都没有问他名姓，就笃定此人能理事了，或许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吧？于是此刻十分怕已经变成了十分信，只觉得她是运气好，二皇子也是个有福之人，说不定自己这一回去，二皇子的梦魇也就彻底好了呢。
果然，等她再踏进御花园边上那间暖阁，就看到手下的两个丫鬟满怀崇敬的盯着国师弟子猛瞧，口口声声“多谢”“多谢”——她是好气又好笑，怎么就轮到她们代自己谢了起来？茯苓忙走两步，挨到床边上看，二皇子已然眉头抚平，呼吸和缓，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睡着。
于是她也要“多谢”“多谢”了。
这只是宫越童年中的一小段插曲。他记事很早，可却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梦魇的经历。睡不安稳？更是完全记不清了。他睡觉本就不长，三个时辰差不多便醒，接着洗漱装扮，请安，习武读书，一天天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完全不记得同国师——国师的弟子有过什么交集。他只是听自己的大宫女茯苓这么讲，也将信将疑。
他知道这世上有神异，并不是从“国师”那里知道的。
他是自己亲眼见到了鬼。
那是一年冬狩，父皇母后正为了边关大捷欣悦，应太子之请，把他这个年方八岁的孩子也带去了行宫。是啊，那会他们兄弟两个还有些血缘亲情在，宫越自小爱摸弓耍剑的，此前从来没有去过行宫，一听哥哥要去狩猎，难得就生出这些心思。而至于他哥哥么，也是难得听弟弟求自己，脑子一热就替他求到爹娘面前了——爹娘竟也同意了。
于是他就背上自己的小短弓，拎上自己的小木剑，坐上他的马车，随父皇母后出行。太子是同母亲同乘一辆车的，他的马车里只有亲近的嬷嬷和当值宫女。宫越已经习惯了，他不是那种得不到父母关注就会大哭大闹的小孩子。他多数时候，都安静得不像这个年岁的小孩子的样子。
哦，他想起来了。原来他也是那个时候同所谓的“国师”有了交集。
在行宫安顿下来的第三天，冬狩的头一日，他在林子里惊动了本该冬眠的野熊。
跟随着他的那一队侍卫射光了箭矢，却没有伤及野熊的要害，反而激发了对方的凶性，而无处隐藏的血腥味又引来了更多的野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野兽？明明已经到了冬天，围场也被禁军仔细犁过了一遍，怎么会有野熊的？怎么会有这么多饥肠辘辘的野兽？怎么就恰好盯上了和自己亲哥哥走散的他？宫越慌乱之中想不了那么多，他才八岁，他又能懂什么了？那些皮毛黝黑，眼神中发出红光的动物，就这么将他们一行人团团围了起来。
侍卫也开始发疯了……他们不再试图抵抗或反击，开始抓着自己的头，摘下他们的披甲，撕扯着自己的皮肤、抓挠着眼睛附近，在地上打滚和尖叫。那些毛发皆漆黑的野兽逐渐靠近，包围他们的圈子也越缩越小……宫越闻到了专属于肉食动物的腥臭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到这些动物的身上逐渐腾起了灰黑色的烟雾，一丝一缕，再到一股一股，逐渐升腾起来，张牙舞爪，变成蛇虫、变成獠牙、变成血口，直冲他而来。
他握着一柄从亲卫手中抢过来的匕首，越抓越紧，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刚刚的几次反击中流出血来，此刻又随着肌肉的绷紧用力，伤口裂开得更大，血液汩汩淌下，沾到匕首刃上。
他向前胡乱挥舞着，不知道要刺向谁、刺向何方。在他看不清的地方，双眼已经被一双黑烟凝聚的兽爪捂住了。他并不知道，地上那些打滚的兵士们正是被这样的兽爪抓破了皮肉、抠出了眼睛，而痛苦地嚎叫，打滚。眼看着那双兽爪即将深深地陷入到他眼眶中去，就在那一瞬。
周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宫越对那样的安宁后知后觉……他徒劳地反击着，一个八岁的孩子，手握利器，拼尽全力的情况下也能伤到一些凶猛活物，但他始终感觉自己是在空气中戳刺，直到他意识到了安静。
太静了，甚至只能听到自己踩在草地和落叶上的声音。风声，野兽的声音，士兵们的嚎叫，全都听不到了，他的心跳于是愈发震响起来。
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眼前的混沌逐渐散去，可视线往周围一扫，断臂残肢，淋漓的鲜血，不再起伏的躯干……
这一切或许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他尖叫起来，又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声。他抱着头连连往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手撑着地面，又不知道是摸到了谁的尸身，他僵硬着脖颈要缓慢扭过去看，惊惧的冷意已经彻底攫住了他的心神。
这时，有一双手，悄然蒙住了他的眼睛。
和那些鬼祟的黑烟不同，这是一双冰冷的，然而柔软又纤长的手。
在这一地死寂中，他听到有人轻声对他说道：“乖，不要怕……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