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不适合现在讲。”
玉维真轻轻蒙上了他的眼睛。
张天心眼前出现一层稀淡的薄雾,彻底隐蔽了他的气息。他知道这下是玉维真要捞他出去了,很乖觉地一动也不动了,于是周身再度一轻——一重。
“哎呀。”玉维真十分小声地惊讶了一下,“此间主人来了。”
不用他说,张天心已经闻到了一股味道,那是一种常人所不能分辨出的腥臭味,张天心猜测那大概是人肉的味道——这洞窟中还堆着些人骨头呢。
是方才得知玉维真来了之后,他眼睛乱转时看到的。
他现在倒不怕自己也变成一堆骨头倒在哪里,只在想现在既然有玉维真,那鬼神终究奈何不了自己……问题是他娘呢?他娘知不知道他跑这儿来了?万一他娘要是知道,和玉维真撞上,和这只她们供奉的鬼神撞上……哈哈,那这洞窟里可就真的热闹了。
他又开始随地大小演,不用玉维真提醒,张天心现在对这些事已经驾轻就熟,无非是整个人一激灵一激灵地抖起来,实在不成过会直接装晕就好了,也不知道鬼神会不会在他面前显露真身。
寒冷。
鬼神降临的第一个讯号是寒冷。他是抖了一会,才觉察到自己并不是在假装抖,而是在真的抖。
这种寒冷不是瞬时降温的那种冷感,是一种从皮肤肌理开始入侵的寒意,它的存在意图并不是直接把人冻得神志不清,而是一点一滴侵入他们的血管与骨头,先剥夺这些血食的行动能力。和张天心的刻板印象不同,鬼神喜欢的血食是身体健壮的成年人,老人也勉勉强强,小孩子还不够一口塞牙缝的。
使猎物失去行动能力,再换一种方式折磨他们……采用很多种不同的方式,让人吊在一个不上不下,吓得半死又不至于惊惧而亡的边缘,此时血气勃发,肉质弹牙。鬼神的喜好就是如此简单易得。
玉维真静静看着这一切。
此地的鬼神有些神异之处……这是宫越告诉他的,不过到目前为止,他只在鬼神身上嗅到了寻常的血肉腥气。神异在哪里?它径直朝着张天心去了,却没有杀意。
啊,令他很难不多想。
那是一道如同轻纱般的烟气,没有凝出具体的形状,也没有特别明显的颜色。恶鬼成为鬼神之后就不再泛着昭示身份的青光或者红光了,于是他们的危害小了很多——指的是光从外表上看。
它悬在张天心的面前,缓缓结出一个人形。
张天心只看到眼前再次被蒙住,不是玉维真那种润泽的雾气感,这次他感觉自己的视网膜糊上了。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没有任何好转。
“是谁送你到这里来的?”
太难受了,这道声音——说句不好听的,也像耳屎一样把他的耳朵给糊住,他现在很想伸根指头去抠一抠自己的耳道,又害怕对鬼神不敬招来一指头戳死。而且,不知为何,听起来好生耳熟啊!
后山的鬼神,为什么听起来跟他娘讲话似的?
只是态度有些疏远,语调也有些不似人……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答它的问题,故而也只是张了张,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至此,七窍已堵上五窍。张天心已经算够反应灵敏的了,不知道他是不是要等自己呼吸不上来之后才能意识到这件事。
“是谁送你到这里来的?”
又问了一遍,音调愈发高昂,这样子反而不像他妈了。
张天心心思急转,想用什么天人感应来诈和一下,这次张嘴,发现自己的喉咙口一阵梗塞,情急之下伸手捏住自己脖子,发现声带微微震,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一着急,浑身冒汗,脸色都憋的红涨了,想起来要猛吸一口气,才发现好家伙鼻孔跟喉咙都失去了吸气功能。
“是谁送你到这里来的?”
好尖锐……这个时候才能听出完全不是人类的发声方式了,声音如同利刃刺入耳膜,他的耳道却还滞涩着,除了这等直击神经的尖锐质问之外什么都听不到,眼前也什么都看不到,本就没什么光线的洞窟彻底糊成一团阴暗朦胧的色块。
玉维真心道,这也没什么新鲜手段呀……倒霉孩子。
他上手对着张天心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掌,使他从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况中暂且挣脱出去,又潜藏起来,试图摸清楚对方鬼神还有什么别的手段。
然而对方连猎物被人放了气口都不知道,还在那里重复着一声又一声的“是谁送你到这里来”,张天心虽然刚刚惊慌了一瞬,但因玉维真的巴掌来得及时,心也不慌了也不害怕了,很想接着下一句“是那圆圆的明月”。
他感到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防止重复的噪声对他的神智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玉维真的手很冷,这种冷意和鬼神带来的寒冷又不同,冰冷的玉石感,他蒙住他的耳朵是为了保护他——张天心因为清楚这件事而感到安心,然而又开始思考,他的手为什么如此冰冷?鬼神没有实体,可他给人的触觉又如此真实……他,和洞窟里供奉的这个,并不相同。
“我先带你出去,在这里和它耗时间也不是办法。”
这是一重原因,而起到决定性作用的那个关键是,玉维真发现,这个“鬼神”并没有太多的灵智。
换而言之,在这里的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它。
那就有意思了。
被削弱的能力并不意味着能力较弱,相反,能被削弱……它的本体是可以分开的么?还是说,它本身由许多不同的个体聚合而成?玉维真斩杀过多处地仙,毁掉他们的祭祀,就毁掉了他们的力量源头。而这次在这个洞窟里,他反而不能确定这里是否是它的力量之源了。
因此,他现在只打算把张天心先带出去,至于洞窟,他并不打算毁掉。
一开始他来到洞窟中,因为死人的气味先入为主地将这里认定为祭祀之地,现在想来,除了那些刻意摆出的人骨,这里也太干净了。水泥地面……纵使是非常原始的水泥地面,也能从相当程度上证明,这个洞窟应该有别的用途。
张天心眼前一晃。
“啊……啊?”
他呆滞了一瞬。
这不还是在山上?
“你可能得自己走下去。”玉维真说,“我那里有点小麻烦。”
这会他倒是可以在他眼前现出真身了。
好久不见……其实在张天心的概念中并没有过去太久的时间。这个版本的玉维真真是……诶他为什么会说这个版本?除了鬼神版之前不都是活人版吗?他暂且将这个疑问抛之脑后,正大光明地打量起来。
其实也就是脚不沾地——没有脚了!很标准的中式恐怖里会有的艳鬼的形象,但他颜色又很淡,比为人时更淡十分,在密林之中仿佛一阵风过就可以把他吹散掉。
其实张天心也隐约可以猜到他那个麻烦是什么……具体是谁,于是非常不爽道:“你怎么会受他的限制?”
玉维真笑了笑,没说话,张天心便知道这不是一个适合拿出来聊的话题,更加不爽地闭上了嘴。
他闷着头往山下走,被这一丛一丛浓密没有间隙的绿意搞得头昏眼花,于是走两步就要抬眼看玉维真,走两步看一看,走两步看一看,全当洗洗眼睛……啊呀呀哦呦喂!
一屁股坐在地上横冲直撞地滑下去了。
玉维真本来想叹气的,叹气叹着叹着笑出声来,连忙飘下去捞他。
“我是说真的,我不能在外面留太久,回去还得编个借口,你小心一点行不行?万一死了……算了,死了就死了。”
就这么顺畅地从一个不太能聊的话题,转到了另一个也不太能聊的话题。
张天心从方才到现在都一直没工夫想什么死去活来的事,他坐在地上,龇牙咧嘴地等这阵子疼劲过了,苦笑一声,问:“现在应该不用担心死不死吧?”
死了就死了,然后在某个世界以某个Npc的身份刷新出来,经过一系列有的没的参与到剧情中去,某天在某个契机之下突然再刷出记忆。
他甚至都没办法确定这次是不是自己第一次以Npc的身份在小世界中觉醒,尽管他的上一段记忆确实是截止到他还作为一个任务者在兢兢业业地走剧情线……顺着时间线而下,等待那个既定的死亡瞬间。
这是他们之前定下的计划,不是吗?
重复,无尽的重复,读档再来,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那么它会以什么样的路径推行下去呢?
“三更见了。”
张天心听到玉维真在自己耳边的低声絮语。
他的消失同他的出现一样猝不及防。张天心觉得他像雾气,而他真的就如同晨雾在朝阳的兴起中那么倏然淡化了,就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无尽的密林之中,也不管不远处还有一个嗜吃人牲的鬼神。
他茫然地坐在地上,尾椎骨还是疼痛不已,也不知腿上又擦破了几处伤口。
一股怨气腾地升了上来,但他必然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玉维真——张天心向来对是非对错敏锐而执着,他从牙缝里愤愤挤出几个字。
倘若宫越此刻打了喷嚏,应该就会知道是有人在骂他,而且骂得很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