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心来得比玉维真估计的要快一些,不过得益于玉维真从不卡点的好习惯,他抵达边检的时候,张天心离不夜城的城防系统覆盖范围还有段路,不至于被直接锁定。
玉维真是临时和人打了个招呼,他们这些人要是有什么特殊“需求”自有专方对接,只要不特别过分,基本从上到下都不吝于行个方便。从城外弄下来几个人算什么,管他当食材用当药材用?只要能过身份检查,做好档案套个全套的证不过半天的事。
现在的问题就是,尼尔森很好弄,张天心的通缉还挂在各大网站的轮播版面上。
幸好没真的露脸。
总之接下来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该走的流程要走,该给的面子也得给。玉维真给宫修明打了个手势,他领会了他的意思,装载着大脑的容器沉进飞行器的隐藏空间,私人通讯频道建立。玉维真的平光眼镜相当于宫修明的眼睛——其实多数时候他都挺纵容他的。
“走了,你自己找个安全地方待着。”玉维真说,“接到人之后,不要给我惹事。”
他去“走流程”。
大清早的工作人员没有完全到岗,不过“玉先生”在这里,正处级的干部也有那么两位匆匆过来撑场子。
宫修明接收着这些冗余信息,试图从他们车轱辘一样的对话里提取出一些重点内容,听了一会,把视角切了反向,百无聊赖地数起玉维真眼镜框下压的发丝数量。
“不瞒您说,最近边检确实严格多了,好像是有所谓的偷渡客盗取了不夜城的某样东西……”正装的官员半遮半掩地暗示道。
“是确认他们逃向城外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城外难道有人支付得起雇佣那些盗贼的价格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每个人的神情都非常微妙——除了玉维真。
他神色淡淡,视线没有具体的落点,垂眼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这些人其实不太清楚这位玉先生的来历,只知道要以较高的规格接待,尽量满足对方的要求,当然是在不违反一些原则的前提下。
至于是什么原则……一些原则性的问题,则属于不夜城的隐秘了。
比如支付得起雇佣盗贼价格的城外人。
和某个城外人私通的玉维真已经接收到了张天心的信号,他眯眼看向他飞行器所来的方向,突然开口道:“代号Z的事情你们了解多少?”
就在这一瞬间,空气凝固了。
玉先生有一双非常特别的眼睛。
不夜城相当一部分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人生的眼睛了。他们还记得自己手术之前眼睛的颜色吗?事实上,在义体技术进步的过程中,在最开始,大多数人还是倾向于更加接近人类原生肢体的外貌,因此出现了许多仿真的修饰。
而随着义体普及度的提高,他们也逐渐变得不在乎将自己的身上金属的色泽暴露在外了。合金的面积越大,就越“先进”、“高效”,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财力和阶级。
这是一种无痛的进化,为什么不参与进来呢?
而玉维真有一双色泽浅淡的眼睛。他的眼眶中没有电流流窜,没有微光闪烁。眼白是眼白,瞳仁是瞳仁,瞳孔会随着光线的变化产生微弱的变化。
他看着那两位官员,问出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其中一个职衔稍微高一些的人笑道,“实话跟您说吧,就我们的消息来源,这位代号Z已经……”
他蓦地截住了话头。
防空警报响了起来——炸响。这一瞬间爆炸般的轰鸣化作格外强烈的电流,让他们宕机了一瞬,每个人都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
玉维真也随之抬头向外看去。
“肉眼捕捉不到的。”
宫修明的声音有些得意。
“需要我把坐标报给你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玉维真说,“肉眼是看不清啊,但周围只有我这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
下一秒,原本围绕着他的人就这样纷纷转向,肢体僵硬,整齐划一地迈步向前。他们的头部也多多少少改变了角度——这个场面相当诡异,宫修明不禁想起《旧物种图鉴》上一种已经灭绝的花朵,据说它们在白天会一直追逐着太阳光的方向。
所有人的义眼都变红了,不管是玉维真身后的两个官员,还是边检各个岗位上的工作人员。所有的活人,就这样安静、沉默、整齐地抬起头,看向同一个方向,空洞眼中红光明灭。
“哇哦……”
宫修明由衷地感慨道。
他已经趁着这一瞬间的剧变侵入了整个城防的监控系统,没错,那些义眼正在精准追踪一艘飞行器的轨迹。
接着,他发现他和玉维真之间的通讯频道被切掉了。
电流杂音阵阵,玉维真皱眉大约忍受了半分钟才逐渐平息下来。
“嗨!我要到了,您搞定没?”
张天心高采烈的声音传了过来。
“……”
这是搞定了还是没搞定?
宫修明愤怒地给线路扩容,把自己偷偷加回他俩的通讯里,紧接着就为这个问题陷入思考。
这种阵仗,确实证明了边检很严格啊。
“暂时没有。”玉维真平静道,“你没有告诉过我你的飞行器编号,这边没办法录入,所以你进入空域的一瞬间就被锁头了。”
“……锁头?”
“或许你可以拉近视窗看一眼?”
“……卧槽!”
几乎就在他惊叫响起的同时,边检的这群人头部再度整齐划一地移动了——看来张天心反应很快,发现被“缩头”之后立刻拉起转向。
“那我怎么降落?”
现在还是降落的问题吗?感觉城防系统马上要开火了啊!
“等等,你那边谁在说话?”
宫修明往容器中一沉。
他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能在通讯中发出声音——脑花百密一疏,混乱局面中更添一分混乱。
“我的助手。”
“行。”
张天心这会儿哪有空纠结这个,他猛地又浮空上升了三百多米,大约能判断出自己在定向巡航强制制动系统的射程之外才敢停下来。
不过他很快又敏锐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条。
按理说,都被“锁头”了,下一秒对方应该直接警告才对,飞行器的频道并没有上锁,很容易就能对接或者直接侵入,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动静?
有攻击意图,却没有攻击迹象。
“我可以备降吗?”
“再给我五分钟。”
宫修明又为这段对话焦躁不安起来——他们是怎么突然达成了共识?明明没解决问题,怎么又说能够降落?下面这批人要怎么处理?
“你话太多了。”
频道里清静了一秒。
“应该不是在讲我?”
张天心有点幸灾乐祸。
玉维真其实还是不太希望宫修明真的掺和到他和张天心之间的事里来。他刚刚摸了一下平光镜,将两个人的通讯线路拨开,又稍稍犹豫,终究还是下定决心摘下了眼镜。
宫修明的视野立即“黑”掉了。
“都给我闭嘴。”
他说。
这时没有多余的观众了,宫修明在通讯中无能狂怒——但他绝无胆量忤逆玉维真的意思。而张天心也远在天上,并没有方法拉到足够近的距离观看下方到底要发生什么。
玉维真打了个响指。
清脆响声之后,所有人的身上绽出微弱的火花。
崩解……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折断、熔毁。黑烟从人类的肢体中冒了出来,这种温度不仅会使机械报废,也会直接烫熟他们紧密连接着合金肢体的躯干。
人肉味在高温下就是蛋白质变性的味道,然后油臭会变得愈发浓烈。他们的头纷纷垂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折断了他们的脊椎与颈椎相连的部分,接下来是四肢……闪烁的红光不见了,每个人都手脚无力地趴在地上,互相重叠着,手脚勾缠……
蜂鸣警告停下了。
边检处的寂静不是那种自然的寂静,是所有声音刹那间被某种不可知的东西吞噬掉的寂静。倘若张天心身处其中,他的直觉必然会叫他毛骨悚然,叫他迅速逃离。
不过他现在还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地飘荡在上空。
五分钟并没有到。
“可以了。”
玉维真又一次说了可以。
宫修明和张天心现在同样都处在黑盒子之中,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短短几分钟之内搞定城防。宫修明现在只能被动接受他那里传来的单向信息,因为眼镜被摘下的同时,玉维真也把他的权限断开了——等同于他自己接管了整个侵入程序。
他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宫修明自己有外接设备的算力加持,这是玉维真给他提供的环境,因为他说过他需要一刻不停的输入和学习。脑子要比人纯粹,不必负担生理系统运转,可以全心全意地专注于自我开发。
玉维真是怎么做到的?他的身上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某处有什么接口吗?还是说他布下了什么暗手?
“你停泊之后去我的飞行器那里,直接离开。这边需要善后。”
他们同时听到玉维真说。
“提前申明,飞行器里有你的老熟人,别太惊讶,不要交流。”
“记住我给过你的衷告……违反了第一次,就不要违反第二次。”
“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