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感觉怎么样?”张天心紧张问道,“还有什么不对吗?”
“暂时没有问题。”
考虑到时间衔接,张天心只进行了有保留的删改。他不希望过会儿996一睁眼问他:“发生什么了?我在哪里?我是谁?”
但他能做到的也有限,哪怕他是个中上游的程序员了,对另一套科技树上的东西也需要摸索时间。尽管996说过“读档就可以”,但张天心还是想尝试一下……加一点或者减一点什么。
不过祛除掉所有那段影像资料的备份之后,996运行看起来是顺畅多了。张天心松了口气,捏住它晃晃:“你自己感觉一下新配件有没有什么问题?半个小时之内没再出现卡顿或者死机,我们就要准备出发了。”
996一边应好一边开启自检程序。它让宿主帮它操作属于没办法的办法,这种操作百分百是违规的,所以才要把申请单上填的那些宏观同款的配件全部装载,反正有需要的话,它自己也可以拆。
但是张天心会做什么吗?
996不确定。
一个人心里有鬼的时候,看别人也会暗自生疑。它就是被打造的太拟人了,才会潜移默化地产生这种毛病。996总觉得宿主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都怪那个bug一样的npc。
不过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坦诚相待的义务。
它里里外外复检了三次,确实没有什么乱码、外来病毒、恶意插件,又挂上了平台的自用运营监测插件。虽然人类的科技没有发展到能在这种程度的检测中动手脚的程度,谨慎些总是没有错的。
诶,宿主刚刚是不是说要出发?
“你已经做好行动计划了吗?”
“在你动不动死机的时候。”张天心耸耸肩,“资料里提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不夜城官方明令禁止信仰宗教——哈哈,没想到吧,我自己身体原来是个邪教徒?”
这也不好笑啊!
996打出一个问号。
他只好从头开始给996讲述他所看到的原身记叙的不夜城的历史。不让它自己读取是担心还有什么别的压缩文件会对它产生冲击,所以他们只能勉强忍耐这种地下的交流效率。
总而言之,黑市医生有着自己的代号,“盗火者”。他们统一信仰着拜火教,有自己的追随者——也就是他们的顾客。与其说这是一种成体系的宗教,不如说它更像一种公会或者兴趣团体,黑市医生属于其中的荣誉会员,受到集体拱卫。至于他们是否真的信仰着某个神,张天心倒是没有真的查阅到。
“拜火教啊。”996说,“啊。”
“你知道?”张天心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也没有啦,我不是很清楚,难道不应该是和你们源世界的什么古老神话有关吗?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然后被吊在悬崖上,让秃鹫啃食内脏之类的。”
“神话体系和信仰体系还是有点区别的。”张天心解释道,“当然现在我们处在缝合的情境中,谁说普罗米修斯不可以是密特拉……不不不这么讲实在是太政治不正确了唉时间紧迫我先不给你解释。”
一座以“不夜”来命名的城市,将一个信仰光明的教派——拜火教视作外来的最大冲击。是的,所谓官方明令禁止信仰宗教,多数人都知道针对的是某个具体对象。这个教派中没有实际的神职人员,成员——医生们、黑市商人们,被剥削又还剩余一丝勇气反抗的人们不定期举行集会,通常以十几个关系较为密切的人结成团体开展活动。黑市医生们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抱团取暖。
代号Z是个特殊的存在。
他们说他和不夜城的那些权贵往来。
传闻,当然只是传闻,而且是小范围内流传着。他们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保障信息的流通,是吧?而且最主要的是,团体活动需要资金支持。没人知道那些钱是怎么突然出现在慈善基金、信托……公共账面上的,或许是代号Z吧,主要是他的存在几乎要和拜火教的悄然兴起一样长了。代号Z是不老的吗?还是说是一个传承下来的称号?有谁真的见过他的真容?
他出现在他们的每一场集会里,他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需要的时候能在哪里找到他。
现在他们知道,或许即将大难临头。
如果代号Z的下落不明是出于某些人的授意,那么他们这些本就如同散沙一般的人会走向何处呢?
尼尔森是这样一个持着悲观态度的医生。
他行医的时间不长,在不夜城念医科大学已经是他这种出身工薪阶级的人的最好前程。毕业和找工作都还算顺利,然而在规培期间,他的父母相继遭受裁员。
就在他们缴满四十五年社保的前夕。
这意味着他们即将要进行的义体更换必须延期了,否则他们将无法支付全额的费用。然而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尼尔森的父母几乎都维持着80%以上的义体化。一旦陷入过期消耗,他们的寿命就有可能大幅缩短。
在义体化程度高的这部分人身上,“衰老”不是时间造就的、不是肉眼可见的那种缓慢过程。一个零件、一片通路,过载和损坏都只在一个瞬间。只需要一个瞬间,就能引爆连锁反应——哈,当一个人的某个义体构成出现问题,他身上的其他义体器官就会进入“过敏”状态,直接诱发排异。接着这个人就会“衰老”,有限时间内全身义体没有得到彻底更换,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
听起来很像猝死,对吗?
不。
这个过程要比衰老快很多,又要比猝死漫长。人的大脑往往还有意识,能清醒地感知到这一切,感受到躯壳不受控制,然后是排异……极端的痛苦,神经炎症和幻痛,直到死亡的前一秒,他们必须直面这种疼痛,直到死。
尼尔森是个医学生,他见过这样死去的人。
明明他的亲属已经为他去借了“生命贷”,即将放款了,他的免疫系统却开始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攻击他为数不多的具有生物活性的残肢,最后三个小时他在极端的痛苦中挣扎,没有什么麻醉剂能放倒这个状态下的人——昏迷过去之后也会在短短半分钟内被疼痛唤醒。
而不夜城并没有什么安乐死程序可以走。
尼尔森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病人”的亲属的身影。那天他值班,穿梭在临终病房和走廊之间,“病人”亲属不被允许接近临终病房,以防他们见识到里面的动静对医护产生什么过激反应——不夜城也知道培养医护的前期投入不小。
他在绝望的惨叫和绝望的沉寂之间来回穿梭。最后看着那个“病人”的亲属签字,领走遗体——很小的遗体,义体已经全部拆卸完毕。领走一个真空压缩袋就能打包的遗体,离开。
去公共墓地登记火化、下葬,然后赶回工作岗位。
用作生命贷的贷款签字即生效,不可撤销。需要这笔钱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年复一年地还债,还清这笔天文数字般的债务。
尼尔森没有拖那么久,几乎是父母被裁员的头一个星期,他就瞒着他们去签下了贷款。
没必要让他们自己去贷款,能解决什么呢?他们年纪大了,会被评估为抗风险能力不足,流程冗长还非常有可能被打回来。尼尔森可以工作很多年,他愿意付出这很多年作为代价,来延长父母的寿命……最起码,最起码不要死得那么痛苦。
然而还是不够。
还是欠缺一点。
他还是个规培生。
他几乎24小时都在工作离开医院就去兼职,连轴转地工作,再加上贷款的钱,堪堪够支付父母两个周期的义体更换费用。
可他自己在这种强度的工作下,很快也进入了翻新周期。
尼尔森的父母先放弃了。
他们卖掉了自己新换的义体——在发现尼尔森强行关掉义体消耗告警的当天。
然后靠体外循环系统勉强维持了一个月的生命,让他们能够体面地处理后事,把家资整合交给尼尔森去偿还贷款,然后慢慢地和儿子告别。
尼尔森直到给父母下葬的那一天,精神状态还是恍惚的。
好好的两个人,最后加起来也不过是一个半的头颅、一条手臂和四分之一的躯干。烧成灰,也就那一点点,不占地方。
公墓到处都是这样压缩的死人,一小格一小格,层层叠叠摞起来。
尼尔森没有再花钱延长父母骨灰的保存期限。
就这种保存方式,延长的意义在哪里呢?到时限以后无害化处理,那就无害化处理吧。
反正他父母剩下的躯体,早在他们短暂一生中的某个时刻,被“无害化”地抛弃掉了。
他继续在医院上班,规培结束之后轮转到冷门科室,赚微薄的薪资来偿还贷款。生活就是一笔一笔算账,进账,还钱,算还要还多久的钱,存一部分来换新义体。
然后某一天,他在临终病房附近的走廊,看到一个落单的女孩。
她的母亲死了。
他拉起她冰冷的、金属质感的胳膊,询问她别的亲人在哪里。
马蒂尔最后的亲人刚刚死去。
好吧,于是尼尔森离开了医院。
靠工资是没办法养活两个人的……虽然他的行医时常不够成为独立的执业医生,但天无绝人之路。
他可以给自己更换义体……也可以阻止马蒂尔透支她的一生,走上那条注定被敲骨吸髓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