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就属于宫修明不能听的范畴,他自觉——其实是被迫离开了现场。多数时间,几乎是99%的时间,他没办法拒绝玉维真的任何要求,因此也只好悻悻然的关闭了横厅内的监控和录音设备。
他在自己的储藏间里待着,偶尔能接受一点漏出来的电信号,不过也仅仅是玉维真在说什么“是”、“不”、“可以”,还有一句让脑花摸不着头脑的“不是时候”,之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他在这种寂静中焦躁不安,过了一会儿,接收的电信号突然多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宫修明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2秒后才反应过来是玉维真在叫他。
他又磨磨蹭蹭地把自己从储藏间推出去了。
玉维真通常懒得搭理这种少男心思。
当然,宫修明不是什么少男,他是严谨地根据脑花的实际年龄算的。不过这样看来他其实更应该包容他……脑子是成年人的脑子,年龄倒还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范畴之内。
不过他确实是有不让宫修明听到这次通讯的理由。眼下完全不是让他和张天心接触的好时机。
换句话说,张天心应该见到的,并不是他藏起来的这个。
这通通讯让他得知了张天心目前的藏身地点。他说他在垃圾场——这三个字冒出来的瞬间玉维真就知道他在哪里了。
他说996出了点问题,所以他现在决定先向他求助,问是否能够见面,投影也行。
玉维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是当收益伴随着巨大的麻烦到来时,他也非常想撂下这个烂摊子不干了,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踏入同一条河流。
然而张天心总是耐心的,他的姿态足够低,也好像很笃定玉维真会松口一样。他们就这样沉默的在通讯频道的两端对峙着,良久,张天心听到他说,“可以。”
“所以你晚上又要出去?”
宫修明总觉得自己马上又要开始弹乱码了,为了避免之前让玉维真从头到尾阅读自己思考过程的境况再次发生,他给自己的传输语言做了二次编码,当他的思绪不受控制时,传输出来的只有一行行意义不明的圈圈点点。
“对。”
“你要亲身去见什么人吗?那太危险了”
“那太危险了。”
他们异口同声道。
还好,他们在对危险的认知上还是一致的。
“那为什么又要出门?”
玉维真很想说当然是因为不想让你知道我们要聊什么,不过他也不是真的很想直接把这件事捅破在宫修明面前。虽然他应该知道……他肯定是知道的。
但是心知肚明和把话说开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玉维真又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头疼。
“为了安全。”他勉强解释。
“我会用投影和对方见面,但是很难保证自己在家里使用这类设备不被捕捉和监控,所以我要到之前一个保全措施做的很好的实验室去,那里已经废弃很多年了。”
都是借口。
这个房间里的两个人……一个人和一个脑子都清楚,这是借口。
不过宫修明得到这个借口也够了。
“好的,那我等你回来。”
他其实还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他,比如你真的会回来吗?多久回来?回来之后还……
玉维真突然说:“算了,你跟我一起吧。”
“所以我必须事先跟你说明。”他再次强调道,“整个过程中你都不要出声,不要参与到我们的交流,有什么问题之后再问,尽可能地搜集信息。多余的事情,一件也不要做。”
“——尤其是,控制好你自己的情绪。”
宫修明当然全都答应了。
他们现在正在一条没有被登记过的航线上疾驰。他这才发现玉维真有很多没向他展示过的高新玩意儿,比如车上装载的屏蔽仪器,它可以干扰方圆1公里内所有的监测设备,甚至能让所有拥有电子义眼的人失去对目标事物的感知。宫修明猜测就是这东西让他每次都抓不到玉维真在私会谁……或许它可以识别并拷贝这项功能?然后他就知道如何破解它。
他一心二用地研究着这艘陌生的飞行器内部,玉维真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又没有耳朵。
知道了知道了,他要扮演一个隐秘的……好奇怪,一个存在,但是必须假装自己不在的人,在这里倾听他关系最密切的人和另一个陌生人的私下往来。
他对此只能评价道还那还蛮刺激的。
玉维真叹了口气。
“你搞清楚你自己二次加密的有效性没有?你知道有的时候……完全可以构成性骚扰了吧?”
这下子飞行器内彻底安静了。
“晚上好。”张天心说,“又见面了,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冷场了两分钟。
两个人通过投影面对面站着,各有各的一脑门子麻烦,不意外也不惊喜。但是张天心非要犯贱这么一下,气氛突然就松快了一点。
他看到玉维真脸上浮现了不大明显的笑意,于是自己也笑了起来——那当然更倾向一个苦笑。
“996死机了。”他说,“这次是什么情况?”
“它对它自己产生了排异反应。”
张天心没有花太长时间来理解玉维真这句短短的解释。
他们都没有亲身前往某个地点,而采取投影在一个共享虚拟空间谈话。张天心既不放心把996一个系统丢在垃圾山,也不觉得自己能在没有它辅助的情况下外出探索。他尝试在资料里直接搜索了玉维真的通信方式,没有查到,但又灵机一动直接翻阅了加密的通讯录,根据自己的习惯——果然。
有一个联系人没有做任何备注,简简单单标了个“a”,浮在加密通讯录的最上方。
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发起了通讯申请,这次是纯粹建立在直觉上的行动了。这就会是玉维真,正如他可以肯定996在录像资料中看到的是996自己,他现在就认为,录影中那个范式娴熟的医生、他取得的这副躯壳、他认为的所谓“原身”,其实就是他本人。
所以玉维真的话甫一出口,立即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奇怪……为什么他好像对这种“重来一次”很熟练的样子?
在他思考的间隙,玉维真没有催他的意思。他缓缓踱步,看起来是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放空思绪,直到张天心再度发问。
“这是我们第几次解决这种……”
他获得了一个“嘘”的手势。
张天心的心脏猛然沉了下去。
他问到关键了。
在他认为的第四个世界,玉维真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一方面不仅仅是为了避免触动平台的监控告警,另一方面也在暗示他,他自以为的答案,不一定是真的。
他开始拼命回忆……人的记忆是一样神奇的存在,它并不完全复刻客观现实,很多时候被增添了主观想象,遗漏一些的同时放大另一些,在时间的流逝中也会被不断扭曲,美化或者丑化。
张天心却可以确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上一次相遇,是在汹涌的丧尸潮;上上次,是在一个贩卖人体器官的罪恶市场;上上上次,也是第一次,一个会议室,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个不存在于世界背景和任务介绍中的bug人物——他曾经一度认为玉维真会有刻板化的反派脸谱。然而……然而。
他注视着这虚幻的影像,又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安定实在的一部分。
他还是想问到底是不是四次。
又纠结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问。
玉维真不愿意告诉他的信息再怎么追问也得不到结果的,而且张天心现在比较害怕自己发问之后会得到一个完全不想要的答案。他的精神坚韧程度并没有随着经历的日益丰富得到打磨和强化,但凡攻击到某个关键一定会大厦倾塌……正如同苦难一定会源源不断地流向能吃苦的人,张天心已经受够了各种突发情况的折磨。
玉维真发现他已经进入了神游状态。
耳麦里有一个嘴很碎的声音在悄然念道:“他智商是不是有点问题?”
玉维真面无表情地想,回去还是把他的发声设备给掐了吧。
“抱歉,我只是……”张天心回过神,发觉自己的沉默太长也太不礼貌,然而他想牵动嘴角,此刻却连一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没关系,可以理解。”玉维真点点头,“你的意志……san值有问题,我想你自己应该也可以察觉得到。”
张天心有些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是扫视了周身一圈,不过这下他能反应过来了。
说实在的他一直有点这方面的猜测,不过讲出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996之前和他沟通的时候确实有明确提及过小世界会缝合他源世界的部分世界背景——指的是文化艺术、历史进程、社会体系等等。
从那时候起他就想问,这些做任务的剧情世界,和我的“源世界”有什么关系?它们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实时演算的?你们所谓的取材,为什么会缝合得这么混乱无序、漏洞百出?
你们窃取的,是我的“源世界”,还是我的……我脑子里的那部分?
恍然间,他突然想起,好像有人问过他这样一个问题。
“就算这一切是发生在你脑子里的,怎么能说完全不是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