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直到他们逃窜般开进小区,直接撞上大门前的拒马,张天心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被挤压带来的疼痛。
他的心肝脾肺肾一起在痛。
他是被人从车里提出来的,不知道转了几道手,耳边一直传来零星的枪声。等他们发现他自己居然还能爬起来逃窜和隐蔽自己,纷纷从四面八方投来一些认可的眼神。
——张天心并不知道这种堪称游刃有余的反应能力从何而来。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当然有清晰的认知,常年坐在电脑前,没有什么比他的十根手指更灵活了。然而当他敏捷地翻出几个跟头,展现出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爆发力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什么时候练过的……”
该死的头又开始晕了。他已经隐隐发现,当自己对自身的处境和能力产生疑问时,他对世界的感知就会产生一种割裂……就好像他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他立刻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去思考别的事情。小区服务中心内空空荡荡,一些基础设施乱七八糟地翻倒在地。张天心又熟练找到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藏在那里等宫修明的消息。
在这期间,他一直强迫自己想一些别的事,不要总是围绕着那个木雕像或者自己身上的异常情况打转。宫大督察还算有心,给他留下了几个人在周围保护安全,显然小区现在不算太平。这其中住的大多非富即贵,再许一个愿就能交换身份、财富和权力倒置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也说不准。
这种人通常判断力和行动力都极强,能够及时抓住翻盘的契机。张天心不好判断此刻现身的任何人的立场,只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角落里,装作听不见时不时的冷枪。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得那样安静?
他一直有注意着刚刚交流比较多的那个雇佣兵的状况。就在对方拐到一个角落又两分钟之后,周围的声音渐弱,直至消失,他再也没有看到那个人转回来。这时再看四周,张天心已经找到任何熟悉的身影了。
恐惧,一股纯然的恐惧再次泛起。说不准是因为什么东西,还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恐惧由点到面地扩散开来,在他的心底形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他明明没有在看那个雕像,周围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能够实际威胁到他的东西,但他就是……
张天心不能继续在原地等下去了,这种恐惧已经直接对他的行动造成了影响。他开始呼吸困难、四肢僵硬、视线模糊。他狠狠掐了自己的手掌心,拼命咬着舌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保卫室那里走。他想去查一下宫修明具体住在哪个地方,他决定先去找他汇合再说。
然而就在他再一次靠近门口的保卫室时,他的注意力率先被门外的蓝天吸引了。
阳光炽烈。
张天心没有敢抬头。
他的余光隐隐约约地瞥见了那个东西……他已经被吓傻了,什么东西……什么存在的,眼睛,可以发出匹及太阳的光芒?
他一定没有看错,哪怕低垂着视线,只是非常迅速模糊的一瞥,他不可能看错的。是什么存在的眼睛,能够像射出那样耀眼灼热的光芒?它和太阳别无二致。
有一只眼睛高悬于空中,取代了太阳。照射着……俯瞰着,注视着所有人。
“找到你了。”
细若蚊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天心一动也不敢动。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频率越来越高,音调也越来越高亢,逐渐变成绵长而尖锐的啸叫声。他捂着耳朵蹲下去了,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是谁在找他?找到他要做什么?张天心很想大声求饶,找到我就找到我吧,你要做什么倒是说啊!何必这样折磨他?此刻天地之间仿佛没有别的活物,只有他一个人死死捂住耳朵,疼痛和惊恐吞没了他的意志,他只剩在地上打滚的力气——但他僵硬地连躲起来都做不到。捂着耳朵并不能阻止这种声音穿透他的耳膜,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可惜这次,他没能直接晕过去。
声音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
等张天心发现这一点时,他脚麻得站不起来,冷汗把浑身上下都浸透。他撑着地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直接歪倒在地上。
一切又都恢复了安静……过于安静。
他明知道这个时候抬头是非常不明智的,但直觉催促着他这么做,什么外力驱使着他,诱惑着他这么做……
张天心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和一只硕大无朋的金色眼眸对视。
他可以肯定、确定、百分之一百地认定,那就是在看他。
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能晕倒?反正晕过去之后还会毫发无损,平安无事地醒来。张天心开始翻白眼,翻了好几次还是没能晕迷,反而视线飘来飘去总是能精准的被那只眼睛捕捉到。
老天爷啊!你下刀子吧!砍死我吧!这种视觉上和心理上的威胁他真是受够了。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做题家,一个996的大厂牛马,一个……
“找到你了。”
金色眼眸猛地移开了。
张天心甚至下意识顺着它的方向看了过去。耳朵和身体比脑袋更早意识到什么事情发生。
和刚刚直接直击他感官的啸叫声完全不同,“找到你了”,四个字带着冰冷的笃定与厌恶。他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以至于安全感一下子压过所有的恐慌占据上风,尽管他完全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人又在哪里……
他和金色的眼眸同时看向一个方向。
“真是花了我好大的功夫啊。”
玉维真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袭黑袍,兜帽将上半张脸严严实实遮住,然而并不能阻止张天心一下子辨认出来……一下子“想象出”他的脸。
“想到”他的名字。
张天心嗷地一声就哭了。
“真真你怎么才来啊!”
玉维真难道有空处理他濒临崩溃的情绪吗?而且如果不是张天心的错觉,他好像真的看到他默默站远了一步。
接着张天心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手脚并用地试图往外、往他那里爬过去。
他尴尬地减缓了速度,缓缓站起身来,假装自己刚刚没有变成返祖形态。
是的,他想起来了。
信息洪流冲刷着每一道沟状结构,使他的大脑皮层展开。真是日了平台的5.5星难度,张天心连这段记忆都是假的。
整个时间顺序也全部都颠倒了。
一切计划是从进入世界第一个夜晚的一个梦境开始的。
准确地说,是从他见到玉维真,被塞进一片红色药丸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
这是一个有单一神明和单一信仰体系的简单世界,每个人都信仰着梦境之神。他们自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生活在美梦之中。摩尔甫斯以“欲望”换取人类的清醒,祂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存在,流窜在巨大的神经网络中。陷入沉睡的人越多,这张编织的梦网就越大,祂的力量就越强。
张天心进入新的小世界的那一刻,就被梦捕获了。摩尔甫斯并不会凭空给人造就美梦,祂依据人的意识、愿望、过往经历,让人在梦境中走过一生。
一旦人们信仰神明,在梦境中渴求什么东西,与神明结下契约,他们就再也不会醒来。从此以后,整具躯体就成为梦网的养料,直到被耗空死去为止。
确实是一个很简单好攻略的世界,仅针对失眠和浅睡眠人群。问题是,张天心虽然有一点睡眠问题,但他的神经已经被这么多个世界磋磨得足够强韧,能睡觉的时候,他一定会睡得死沉,炮轰不醒。
有玉维真在,他被强行喂了一片清醒药,从梦神的治下短暂逃脱了。
问题就是人不能真的不睡觉啊——玉维真不算在内,张天心一直觉得他已经脱离了人类范畴。
于是他被强制参与了很长时间的短睡眠训练,这期间他惊恐地发现,玉维真和宫修明在这个世界内的关系相当不简单。
他们居然在他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成为了师徒。
“人想要反抗神明,但又触碰不到神的本身。”玉维真告诉他,“那就让祂生出一个化身吧。”
他们不要在梦里反抗梦……忘记这件事情,信仰一个神明,歌颂祂的神力,膜拜祂的权柄,为祂塑像立庙,从此神受领神职……祂就会降临在人间。
而梦,是一种机敏而狡诈的存在。
人在做梦的时候,大多是意识不到自己身陷梦中的。
他们一旦察觉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醒来。
所以他们没有为梦颂诗……当摩尔甫斯某天巡视自己的疆域时,它发现有什么存在在“盗窃”自己的力量。
人明明和自己签订了契约,许下了愿望,在梦中过着顺风顺水、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们的神经网络却游离在梦网之外。
愤怒的摩尔甫斯被禁制阻隔在外,它听不到这些人诵念它的名字,他们不再于梦中做梦了。
他们歌颂一个据说能实现愿望的神明……付出一点忠诚,实现一次交换。
摩尔甫斯被“愿望”窃取了权柄。
祂也很快抓住了小偷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