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界观众的视角看,就是迷宫一瞬间发生了暴动。
灌木和藤蔓窜出来的一瞬间所有的神行者也站起来了,他们所受的震撼并不比在座的学徒少——这只是一场模拟考核罢了!所有的环节都是精心设计的,难度不高也不低,争取让学徒尽可能展现他们的自身水平与优势。
所以迷宫整体规划和建设是哪位红袍负责的?
就在他们迅速聚拢并焦头烂额考虑如何解决这件事的时候,宫修明已经从重重灌木和藤蔓中穿过。他的确是距离迷宫中心最近的一个人,之前他在爆炸时卡到禁制中的时候确认了这点。
这段颠簸的旅途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当他双脚平稳落地时,藤蔓也迅速松开自己的触须退了回去,温柔、克制,和第一个环节截然不同。
他此刻更相信自己的预感——是难得的好预感。
眼前一片苍绿,灌木和藤蔓纠结,中间有一把空座。是的,很像一把王座……令人困惑的一个座位。并没有什么植物来邀请他坐上去啊?宫修明困惑地四处看了看,真的没有。
那么他应该坐上去吗?
还是说,这里本来应该是某个神行者的位置,他等待着最先到达的学徒,准备给他送上头名的奖赏,宫修明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迷宫中心,这个密不透风的绿色结界内,破解出他的真身?
“哦,让你久等了。”
就在他转过一圈再回到椅子的正面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影子。
准确来说,是一团白色的雾气。
它们……它缓慢地凝聚成一个人形,先是修长的四肢,腰身,衣物的轮廓,接着五官。
一张令他倍感熟悉,却又什么都没想起来的脸。
“你来得真快……我还以为要再过一会儿呢。”对方微笑道,“我听到有人在向我求救,但是没有找到对方的所在,于是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想必你不会介意吧?”
他的声音很温柔,听上去像某种乐器……但是没有乐器能模仿出这种质感。宫修明完全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他其实有一些问题想问,比如你是谁,岛上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神行者——你是神行者吗?你为什么会没有实体、又在充满了禁制的迷宫中来去自如?
或者说,他是个幻想种?
可是……可是,幻想种的存在基于人们的意识与愿望,谁会……又是谁能想象,在脑海中描绘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存在?
“我感觉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对方敏锐道。
哈哈其实宫修明藏不住事——他才十七岁,问题就写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
“你可以问,不过,我先要把约定好的东西给你。”
对方看上去相当温柔、很好说话。宫修明注意到他虽然已经有了实体人身,但依然存在着白色的雾气缭绕着他的四肢。那些雾气似乎是植物散发出来的,可是他也没有见到它们蒸腾浮现的过程,只是丝丝缕缕地连接着他与那些植物,于是枝叶看上去就如同从他的身上生长蔓延出来,而不是他坐在这把不相干的椅子上。
“那么……虔诚的信徒啊,你想要的,是这块金色的石头,还是这块银色的石头呢?”
宫修明直觉他是吞掉了一个“我”字。
这是一个太大胆、太不敬的猜想了,他要把它死死地按下去,才能正常地思考这个问题。
对方伸出手摊开,掌心处凭空出现了两块“石头”,金色与银色。
不是石头。
宫修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瞬间,他险些忘却了呼吸。
那是一块金牌,上面镌刻着他母亲的名字。
他在旧相册里见过。
他的母亲,是那一届试炼中的第一名。
面前的这位……存在,没有拿出属于他的奖牌,而是给出了属于他母亲的那块,她本应自豪,却被时光和阴谋封存的的见证。
“哦你看起来很想要这个。”对方立刻善解人意地伸手,“那我就。”
“不……不,不是。”
宫修明往后退了一步。
他深呼吸了几下,努力平复自己狂放起来的心跳。
“请容许我再……我需要再考虑。”
“那好吧。”
那双琉璃色泽的眼睛中充满了惋惜,好像在说孩子你拒绝了一个好选择……拜托,他看上去也很年轻,或许不能用“年轻”这个词定义,他是看不出来年龄的,人如何去判断……所经历的漫长岁月?可是他顶着这张脸露出这样的神情,宫修明就突然很想说自己已经到了成年的岁数,是一位优秀的准魔法师了。
宫修明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金色的“石头”上移开,去看“银石头”。
这个东西就常规很多,他在自己的监管者那儿见过。
一个小小的银制纹章。
花纹玄妙,长久盯着会令人神思混乱。
啊,也不能用“常规”形容。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这场试炼或许超出那些神行者的控制了。
不然怎么解释,真正的神明似乎现身在此处?
银色的石头,是一块神眷纹章。
这是曾经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神行者才能获得的,神恩的证明。
宫修明听说过这样的故事。给他们上课的神行者中有几位拥有纹章——寥寥几位,也只给他们上过寥寥几节课。
课上并没有教导学徒什么强大的魔法。他们一再强调了虔敬的重要性,然后花费大量时间讲述自己如何在人间行走时布施神恩,拯救他们这些有潜力成为学徒的人——把他们从平庸的家庭、平庸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恕他直言,宫修明没从中感受到这项工作有多么的危险、辛苦和伟大。
不过他们也就那么一听,这几位神行者最后的落点也大同小异。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只记得自己在白雾中踽踽独行。而再醒来时,人已经跪在床尾,手心处攥着一块纹章。
神纹将手掌压出了深深的红痕。
……很像一些神话或者童话的变体啊?
而宫修明现在彻底不相信所谓“巨大贡献”的说法了,因为他本人就现身说法——既然对方展示了这块“新石头”,按理说他真的可以拿到他——他能有什么贡献?他在学校还奴役同窗,自己也远远称不上什么虔敬的狂信徒。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所以,这样的纹章,其实只意味着神的眷顾?
祂偏爱那些人?
祂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宫修明重新翻阅起自己的记忆,说实在的他想不到那些老菜帮子一样木讷、无趣、皱纹和校规一样多的神行者有什么值得神偏爱和眷顾的地方。他们当然肯定也年轻过,年轻时英俊吗?风趣吗?虔诚地敬爱和侍奉着神明吗?
“看来你确实不大想要这个?”
对方再度把“金石头”伸出来……宫修明又往后退。
他瞬间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立刻往前迈进,有些矫枉过正了,险些直接撞过去。
“不……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有些语塞。
“我是说……”
他搜肠刮肚,很想再拖延些时间,又怕触怒……祂看上去脾气非常好,不会因为他一时的失礼而生气吧?但他真的要作出选择了,再拖下去很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等等。
石头?
石头。
宫修明试探地问道:“嗯……其实我之前得到过一样馈赠。”
对方就这样同他对视,使他有勇气和信心继续说下去。
“我在之前的考研中,得到过一块石头。”
他大体上比划了一下,又觉得在祂面前做出这个动作有点滑稽。
他强装着镇定继续道:“呃,那是我的珍爱之物……”
对方眼睛里浮现的笑意是什么意思?
“但我却没有珍惜,虽然是好不容易找来的,但是他碎了。”
“我万能的,仁慈的……”
他险些咬着了自己的舌头,终究还是没有把那个字眼吐出来。
“我不要金石头,也不要新石头。”
“……请问,您见过属于我的那颗石头吗?我只想要那颗石头。”
“好吧。”
他听到对方语含笑意地答道。
“好吧。”
“我虔诚的信徒啊,为了回报你虔诚的信仰与你的诚实。”
这是个有着狡黠、又非常美丽的笑容。祂的面庞、周身,乃至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雾气与绿荫中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晕。
宫修明已经不敢再直视祂了,他垂下头去,感受着自己越来越剧烈的心跳,等待属于自己的判决。
“这是属于你的那块石头。”
一块有纹路的、两头呈尖梭状的石头,真正的石头,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另外,金石头和新石头,也作为奖赏,一并赐予给你。”
奖牌与纹章,旧事与神眷。
三块小小的石头,都不算重。
他却感觉自己手上重逾千斤。
“好了。”祂又说,语气轻快,好像对自己顺利完成什么任务而满意一样,“希望……没有搞出太大的乱子。你可以出去了,不然那些人会过于惊慌失措,他们年纪大了可受不起什么惊吓……”
宫修明还未来得及反应,猛然一抬头,只捕捉到飘散的雾气和一点余音。
刚刚态度还很和蔼包容来着怎么现在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一样甩掉他?
他还未来得及捕捉心中那点失落,眼前便豁然开朗。
高耸闭合的绿墙轰然倒塌——不知道是哪一方出的手,他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植被轰隆倒地的声音渐弱了,惊讶、欢呼、如释重负的声浪掀起。
他心情微妙地举起“金石头”,向学徒和所有的神行者展示。
可算没有酿成什么教学事故,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