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什么来着？
张天心抱着马桶，大脑还在从呆滞的状态中缓慢恢复。
他感觉快把脑花也一起吐出去了。
他的肠胃受到如此折磨是多重原因叠加在一起造成的。一是这个世界的恶心程度确实超模了，任何一个生长在良好正常的社会环境下的普通上班族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接受爆发的视觉冲击——就算是殡仪馆工作人员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客户突然坐起来来啃人吧！二来虽然他的恶心被面临险境时极速分泌的肾上腺素造成的兴奋和麻痹压制住了，但事后想来桩桩件件犹在眼前，气味也比那个时候更加阴魂不散地萦绕在周身的每个角落，即使他整个屋子到处都有香氛，还是不行，他还是感觉能闻到。鲜肉、鲜血、脂肪……
他又哕了两下。
而且脱离这个世界时是因为全屏世界异常警告，他被直接抽取出去了，仿佛在滚筒洗衣机里把灵魂滚了五十分钟的晕眩与坎坷程度，本就虚弱的大脑前庭遭遇雪上加霜，此刻彻底罢工，和他的免疫系统干了起来。
张天心已经能从呕吐物里看到黄绿色的胆汁……没办法他确实也没吃什么啊！胃酸都快吐干净了真是。
996在书房的电脑上帮他回复公司邮件顺带网上就医，张天心才能获得这一点抱着马桶边吐边思考的私人时间。
他还清晰地记得被抽取之前的那一幕——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却。玉维真做什么事之前从来不发出预警，于是对他“以及”之后就毫无预兆地向后倒下。
他下意识地往前扑了一把想要拉住他，一瞬间脑子里好像过了很多内容又好像空白一片。宫修明也是这个反应，接着他们就险之又险地摔在天台边。
谁都没有抓得住他。
他被底下很多双手“抓住”了，张天心只在恍惚间想，原来尸潮已经爬到这么高了。无数双手，脏污的、黏腻的手，布满了他人和自己血液，不知道拧断过什么人骨头、撕下了其他人血肉的手，无数双手接住了玉维真，接着纷纷向上合拢。他们接住他，像潮水一样，一根一根手指，一双又一双手，白的黄的黑的红色的斑驳的……粗暴地抓住他，向下拖去。向下，向下，手指张开，合拢。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刹那，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手指之中，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和手臂之间。
张天心又把头埋进马桶开始呕吐。
后来就开始抽离了，平台和系统一起发出蜂鸣告警，他来不及对眼前的景象作出任何反应，就直接被抽取离开了小世界。
也不知道男主对这个场景是什么反应……他苦中插空悲伤地想道，最好别是我一个人应激。感觉已经吐得有点脱水了，还好他刚刚直冲卫生间之前记得给自己拿一瓶电解质水，问题是还要爬起来漱过口才能喝。
他还是继续在地上瘫坐一会儿吧。
以及，他想，以及。
玉维真最后留给他的话更像在耳语……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他当时没有全神贯注在听，一定会错过。
他说这句话时，露出了一个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神情，笑意浅淡，却含在眼睛里，像是一个饱含无奈的告诫……也许是提示。
他说，人都是会变的，不过你很聪明，这点不要改。
人都是会变的吗？
男主人设确实变来变去的很不稳定，世界对这个主角最大的偏爱就是一定要给他一个堪称高级的身份，让他方便展开自己的主线。相较而言玉维真反而很稳定地拿着一派搅局剧本，有时还会把男主带到他的节奏里。
但他为什么说……他说不要改。
张天心察觉不到自己实际上正在发抖。
他当然觉得不对，他一直觉得不对，在这个世界里哪里哪里都不对。他以为是剧情太粗糙、转折太突兀的原因，也想过是不是因为玉维真一直没出现，男主的行动力没有前两个世界那么强。怎么看怎么是问题，他的“感觉”一直在头顶细细密密频繁地敲警钟。他也没办法和别人沟通交流这个问题，本来就不信任996，而且AI怎么理解人类的“感觉”？
手边散落着这个世界的基础资料。
系统还在书房里，他没有开大屏回忆剧情。
还好，还好他之前打印出来了，感谢这个浪费资源的陋习……为了让一切工作留痕，他通常会打印一些重要文件存储。还好他打印了世界背景的那部分内容。
一点被遗忘到角落中，所有人，所有的……都没注意到的记忆，白纸黑字，就在他眼前。
不吃人的不死者、吃人的不死者、吃了人变成人的不死者、纯种活人。
他就说……他记得。
可是没有活人了。
到最后，整座城市，都没有活人。没有不死者吃了人之后能变成活人。他们不能变回来。
他颤抖着手在虚空中去翻电子资料，手抖得几乎没办法操作。他听见书房那边有点动静，系统可能帮他操作完了，张天心只能先把抓过来的纸质资料拨拉开……算了，他抓起关键的几张捂在嘴上蹭了两下，然后团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世界背景资料重新加载到眼前，他一目十行地逛下去，果然。
果然……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b级片故事了，只剩下丧尸，没别的。
“宿主，你还好吗？”
996担忧地飘进来。
“问题不大。”
张天心冲他挤出一个苦笑。
他有种抽离感，好像坐在卫生间地面上和系统对话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另一个运气不怎么样、心理素质也勉强的任务者。他们复盘了这个世界的剧情，结论是bug规模不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局，系统宽慰他说结算的时候不会坑他的，间或掺杂了一些对他消化系统的担忧，根据医生的用药建议开始线上采购……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被平台从小世界抽取一样，再次从躯壳中脱出来，漂浮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
它们当然可以改动设定、改动剧情，乃至于改动整个小世界。
它们可以，它们轻松就能做到。
张天心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型智能机器，尽力控制住自己的颤抖，想要忽视那股四面八方而来，根源却深植心底的冷意。
它们篡改了我。
这有点疑神疑鬼了不是。但张天心的猜测是有依据的，他觉得自己这次回来之后整个人的情绪起伏都淡了很多，好像还处在那个“抽离”状态。虽然他还是会恐惧、恶心，能剧烈地抱着马桶呕吐长达半个小时，他也能确认、以及肯定自己有一些不对。
负面的情绪、反馈都正常，都还在，连负面感情都还在。他撑着马桶盖子站起来冲水漱口，劝自己喝了半瓶电解质水之后，对这种饮料还是敬谢不敏，他的厌恶也很正常。可是正向的许多东西都变淡了。他拖沓着脚步从卫生间虚浮地走出来，唯余疲惫，没有任何对于任务结束的释然感。
不能单单归结于这个世界的难度和经历，最起码要有那个“松一口气”的瞬间吧？就像高考刚考完、投了几百次简历终于收到一个offer、殚精竭虑做了很久还被抢功劳的大项目成功上线，不管人的阈值要怎么随着长大成年当牛马变得越来越高，变得那么高，再也没办法有什么纯粹的快乐和幸福，可是总要有一个瞬间，如释重负、松一口气的瞬间啊？
他连那一口气都没有。
这绝对、百分之一百都不正常。
他挪到沙发上躺下，掏出手机点开游戏——最近大家都在更新那就随机更新一个。等待更新加载的过程他扯了个毯子盖到身上，和心理上的寒冷感对抗。
然后进入活动页面，双倍速自动过剧情，重置，清空商城礼包，开始下池。
活动卡池60抽小保底，120抽定向。
第76抽出金。
伴随着卷轴展开，张天心再度确认一件事。
它们篡改了我。
新角色在手机页面浮动中，立绘在前瞻中就抓住了大部分玩家的眼球，强度也能挤进第一梯队。
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甚至有点好笑。
老天啊，我是个聪明人。
你们做事能不能别这么粗暴一刀切？
张天心笑起来。
“宿主这次运气还蛮好的。”
996看多了他抽卡，此刻中肯地评价道。毕竟这可是个经常次次小保底的倒霉蛋。
它当然不能分辨出人类不同的笑容会有不同的意味，只能根据数据推测出什么是“高兴的笑”、什么是“苦笑”、什么是“悲伤勉强的笑”，宿主此时看起来起码是高兴的。它不明白“嘲讽”。
张天心只是在笑，它们居然会篡改这部分……就因为他对玉维真的某些信任和依赖，对他存在正向情感——就这么给他全删了。
哪怕做个覆盖或者反向扰动？手段粗鲁得令人发指。老天啊，我是个聪明人，玉维真都这么说过！敷衍我、蒙蔽我、欺骗我，好歹要用心地迷惑我！
它们篡改我，从什么时候、哪个节点开始的？它们怎么篡改我，又怎么改动了剧情？
这种事情，从前有没有发生过？
他没再闻到血腥味，没有咬破口腔内侧。比恐惧不安更浓烈的感情会覆盖掉那些虚弱的、怯懦的东西。它们抽取一个小镇做题家来做任务真是太低估他们这类人的心智了，这辈子吃那么多没必要的苦，做那么多徒劳无功的事，如果有什么比还存在愤怒的余力更值得让对手警醒，那就是他还能保持冷静，冷静地愤怒。
他还在轻微地发抖。
人在不安和愤怒的时候，总会发抖。正如人在兴奋时……肾上腺素飙升，于是一切的生理活动产生变化——和什么正向负向的情绪逐渐脱钩。
这是不可更改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