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子湖畔,一处隐秘而奢华的高档住宅区。
夜色中的书房,静谧而雅致。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陈列着古籍善本、各色古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陈年墨锭的清气。
墙上悬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行书笔走龙蛇,意境高远,落款正是“子白”(陈阳的字)。另一幅水墨山水,气象万千,亦出自陈阳手笔。
书桌是整块的海南黄花梨木打造,宽大厚重,上面文房四宝俱全,一方歙砚墨迹未干。
桌角摆着一个银质相框,里面是陈阳与沈西林多年前在泰国唐人街的合影,两人都穿着随意,笑容灿烂,背景是熙攘的人群和琳琅的摊贩,与这书房的清雅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真挚的烟火情谊。
年过四十的沈西林,穿着一身舒适的亚麻中式褂子,正站在书案前凝神运笔。他面容清癯,眼神温润中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沉稳,气质儒雅,若非深知底细,绝难将他与那个在古玩界、乃至在更隐秘层面翻云覆雨的大佬联系起来。
江晚舟,这位曾经红极一时而如今已淡出娱乐圈的一线女星,正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几旁,素手纤纤,娴熟地沏着工夫茶。她褪去了荧幕上的明艳光环,只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天鹅颈,气质沉静如水,仿佛被时光洗去了浮华,只留下温婉与通透。
她将一盏澄澈金黄的单丛茶汤轻轻放在沈西林手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上陈阳的字画,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似是欣赏,又似是一缕被封存在岁月深处的怅惘。
就在这时,书桌上那部极少响起的私人加密电话,发出了低沉而持续的震动。
沈西林笔下最后一个“静”字稳稳收锋,这才不疾不徐地拿起电话。
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自新加坡的号码,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接通了电话。
“仁德兄,别来无恙?”沈西林的声音带着笑意,轻松自然,仿佛只是老友间的寻常问候。
电话那头,正是洪门总舵主洪秀山,他的声音洪亮依旧,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和试探:“西林老弟,托你的福,这把老骨头还硬朗。就是这心里头,最近有点堵得慌啊。”
“哦?什么事能让你这尊大佛心里不痛快?”沈西林端起茶杯,轻轻吹拂着茶沫,语气依旧随意。
“还不是为了子白老弟的事。”洪秀山叹了口气,话锋转入正题,语气变得委婉,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埋怨,“子白……年轻有为,魄力惊人,这点老哥我佩服。只是……这次的手笔,是不是有点……太急了点?黎耀宗那边传话过来,子白的意思,是要我洪门在三个月内,彻底清扫青帮在大陆的所有势力。这……这简直是把我洪门架在火上烤啊!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么搞,下面兄弟们人心惶惶,很多牵扯太深的利益,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沈西林静静地听着,脸上笑容不变。他对陈阳在金陵下关码头捣毁“龙腾四海”之事早已了然于胸,甚至连“尸傀驾车”针对陈阳红颜知己的细节也知晓一二。作为陈阳的铁杆兄弟,他自然是毫无保留地站在陈阳这边。
“仁德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待洪秀山说完,沈西林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更何况,这次是青帮先坏了规矩,把手伸过了界,动了不该动的人。尸傀驾车,意图谋杀子白身边那几位姑娘,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江湖恩怨,而是触碰了底线,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宣战。子白的反应,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已经算是克制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至于洪门在华的业务……老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些年,你们那几个地方话事人,手确实伸得有点长了。有些钱,可以赚,但有些线,碰了,那就是自寻死路。我知道,每年那边孝敬总舵的分红只多不少,你也乐见其成。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过去那种游走于灰色地带、靠着垄断和暴力攫取利益的日子,到头了。”
洪秀山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沈西林的话,戳中了他的要害。洪门在华的业务扩张,他确实默认甚至支持,巨大的利益让他难以割舍。但他更清楚沈西林的能量,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古玩商人,背后交织着一张庞大而可怕的关系网,其能量深不可测。
“西林老弟,你的意思我明白。”洪秀山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只是……洪门在华枝繁叶茂,很多事,我也并非能完全掌控……”
“仁德兄。”沈西林打断了他,语气变得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你应该清楚,子白决定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他既然开了这个口,就代表了他背后那股力量的意志。这年头,选择大于努力。青帮依附外寇,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洪门是跟着一起沉沦,还是壮士断腕,就在你一念之间。”
他话锋陡然锐利起来:“还有,我提醒老哥一句。子白,是我的兄弟。谁要是敢动他,或者阳奉阴违,在背后搞小动作……那就别怪我沈万钧不讲几十年的香火情分。到时候,我第一个拿洪门那几个不安分的老家伙的脑袋祭旗!大家连朋友都没得做!”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杀气凛然,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决绝。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茶香袅袅。
江晚舟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沈西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沉的了然。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心中那个挺拔沉静、白发如雪的身影再次清晰起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电话那头的洪秀山显然被沈西林这毫不留情的警告震住了,半晌没有声音。他深知沈西林绝不是在虚言恫吓,这个平日里笑呵呵的古玩商,一旦动怒,其手段之酷烈,远超常人想象。
“……我明白了。”良久,洪秀山才干涩地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妥协,“我会……慎重考虑,给子白老弟一个交代。”
“如此最好。”沈西林语气瞬间恢复平和,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那就先这样,仁德兄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沈西林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走到书案前,看着自己刚刚写就的“静”字,摇了摇头,似是不太满意。
“晚舟,来看看我这字,可有进步?”他转头看向江晚舟,脸上重新挂起温文的笑容。
江晚舟起身,走到书案前,仔细端详片刻,轻声道:“笔力更显沉雄,只是这‘静’字的心境,似乎还欠了些火候。”她目光流转,落在墙上的陈阳字画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比起陈先生的字,少了几分……超然物外的定力。”
沈西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他陈子白,是修道的人,心在云端,笔底自然有仙气。我这俗人,终究是脱不开这红尘万丈。”他看似自嘲,眼中却对老友充满了欣赏。
江晚舟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
燕京,西山,李家大宅。
这座传承数代、底蕴深厚的宅邸,在夜色中更显庄严肃穆,一草一木都仿佛浸透着权力与历史的厚重。
李曌旭清冷的身影穿过层层院落,来到陈阳的书房外。她刚刚听完了“蜂鸟”小组关于东郊樱花会所被神秘人以雷霆手段扫平的详细汇报,愠怒的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张龙、赵虎、姜媚娘和李三。尤其当她看到张龙脸上顶着那张属于陈阳、却毫无神韵的易容面具时,一股无名火更是直冲头顶。
“滚下去!把这张假皮给我撕了!看着碍眼!”李曌旭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厌烦。
张龙浑身一颤,连忙应是,手忙脚乱地开始撕扯脸上的硅胶皮膜,不敢有丝毫耽搁。
就在这时,大管家李福步履沉稳地走来,微微躬身:“小姐,老太爷请您去书房说话。”
李曌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纷乱的情绪,整理了一下仪容,迈步走向李远征的书房。
李远征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年过百旬、精神矍铄的李远征正与弟弟李四海对坐在一张紫檀木围棋盘前。
棋局已至中盘,黑白棋子纠缠,杀机四伏,一如这变幻莫测的时局。
见到李曌旭进来,李远征挥了挥手,侍立在角落里的秘书和保健医生无声地退了出去。
李曌旭反手轻轻关上了厚重的实木房门。
“爷爷,三爷爷。”李曌旭走到近前,恭敬地唤道。
李远征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手指夹着一枚黑子,沉吟未落,随口问道:“陈阳那小子,最近又折腾出什么动静了?”
李曌旭在旁边的黄花梨扶手椅上坐下,姿态优雅,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玄门规范化的事情,在按他的步调推进。”
话锋随即微妙一转:“只是……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完全在如何进一步整合、壮大咱家自身的资源版图上。他考虑的,更多是如何‘惠及民众’,甚至不惜触动一些……我们内部的既得利益。从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上看,这些做法没错,长远来看,甚至有助于巩固上层执政的根基和合法性。但就家族而言,他若能更专注于将玄门、江南书院、乃至华立项目这些资源,更深地与家族绑定,或许……效益会更快,根基会更稳。”
她的话语,代表了门阀内部一种普遍的现实考量,在“公义”与“私利”之间寻求平衡。
一直静静聆听的李四海,此刻缓缓落下一枚白子,才抬起头,看向李曌旭,目光深邃睿智,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小旭,你的考量,没错。保持一定的警惕和质疑,也是必要的。不过嘛……”
他语气加重,充满了对陈阳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推崇:“该支持的时候,必须坚定不移地支持!陈阳所做的,并非简单的争权夺利,更不是小打小闹的派系倾轧。他是在尝试打破千百年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律!是在为这个国家,寻找一条能够持续发展、避免内部腐化衰败的新路!这需要大格局、大智慧,更需要‘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担当!我们家能在这个关键的历史节点,拥有这样一位先锋,是幸运!我们要做的,是成为他最坚实的后盾,而不是用家族的琐碎利益去束缚他的手脚。我相信陈阳,他心中有杆秤,知道分寸。”
李远征终于将指间那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一个关键处,瞬间扭转了局部局势。他抬起头,苍老却锐利如鹰的目光扫过孙女和弟弟,声音沉稳有力:“四海说得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说到底,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生民福祉。陈阳走的路,是阳谋,是大道。有些阵痛,必须承受。家族的利益,要融入国家发展的大局中去实现,而不是凌驾于其上。这一点,你要想明白。”
李曌旭默然,两位老人的话,将她从单纯的家族管理者视角,拉到了一个更宏大的历史维度。她不得不承认,陈阳所图,确实远超她的想象。
她随即又提到了共济会据点樱花会所被扫,以及张龙赵虎汇报的陈阳与黎耀宗会面,要求洪门清洗青帮的事情。“他这是要把整个地下世界的水彻底搅浑,然后再以官方的名义,正本清源。”
李四海闻言,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抚掌赞道:“妙啊!驱狼吞虎,借力打力!让洪门和青帮自相残杀,消耗他们的实力,官方最后出来收拾残局,名正言顺地整合地下秩序,纳入法治轨道!既清除了毒瘤,又避免了官方直接下场可能引发的剧烈反弹和不可控风险。陈阳这一步,走得精准、狠辣!”
李远征也微微颔首,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这潭死水,是时候彻底清理一下了。由他去吧。”
……
与此同时,燕京东城,一片热闹的夜市刚刚拉开序幕。
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各种小吃摊位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勾勒出最鲜活生动的市井烟火气。
陈阳从一个卖廉价服装的地摊前直起身,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套刚买来的普通休闲装和一双布鞋。
他刚才凭借出色的“砍价技巧”,以极低的价格拿下了这套行头。
钻进附近一个气味并不算友好的公共厕所,陈阳迅速卸去了“横甲身”带来的体型变化,恢复了原本挺拔匀称的身形,并洗掉了脸上姜媚娘精心描绘的易容。他将那套超大号的运动服塞进塑料袋,指尖真火一吐,将其化为灰烬,冲入下水道,不留痕迹。
换上新买的休闲装和布鞋,他仿佛瞬间从一个煞气凛然的江湖“拳魁”,变回了一个气质干净、略显低调的普通青年,融入夜市的人流,毫不起眼。
他走到一个生意火爆的大排档前,点了一份最普通的蛋炒饭。
很快,热腾腾、油汪汪的炒饭用一次性饭盒装好递到他手里。
陈阳接过炒饭,付了账,又摸出烟盒,弹出一支点上。
他就这样捧着廉价的盒饭,叼着烟,沿着喧嚣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边走边吃,与周围为生活奔波、或享受夜生活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烟雾和夜色的遮掩下,偶尔掠过一丝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的洞悉一切的清明。
炒饭的油香混合着烟草的辛辣,充盈在口鼻之间,远处是摊主的吆喝、食客的谈笑、锅铲碰撞的声响……
就在他快要把最后一口炒饭扒拉进嘴里的时候,目光随意地扫过前方一个烟雾缭绕的烧烤摊,忽然定格在了一个正埋头狼吞虎咽、穿着某平台黄色外卖制服的身影上。
那个身影有些眼熟。
陈阳微微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下。
是孙超。
此时的孙超,似乎比之前黑瘦了些,但埋头吃饭的样子,透着一股专注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几个空啤酒瓶和一堆烤串签子,显然是在犒劳自己一天的辛劳。
陈阳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咽下最后一口炒饭,将空饭盒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掐灭了烟头,朝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