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边缘的防空洞,比以往更加死寂。陆震云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那个流浪儿带来的口信,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荡起层层波澜,久久无法平息。顾清翰还活着!他在试图联系自己!这个认知,驱散了数月来积压的绝望,却也带来了新的、更沉重的焦虑。
他必须回应。不能让顾清翰在不确定中等待,更不能让他因为不知情而贸然采取更危险的行动。但如何回应?池田的网依旧张着,任何直接的、与过去模式相关的举动,都可能暴露自己,甚至牵连到远方的顾清翰。
风险巨大,但他别无选择。
他叫来小七,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找到上次那个传话的孩子,或者类似机灵、不起眼的流浪儿。要绝对可靠,给足钱,但别告诉他太多。”
小七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大哥,要传什么话?”
陆震云沉默片刻,脑中飞速运转。他不能透露藏身地点,不能说明现状,甚至不能使用可能被监听到的电台。他必须用同样隐晦、甚至更曲折的方式,传递最关键的信息:确认存在,并发出警告。
“让他去十六铺码头附近,找那个常年在江边钓鱼的‘哑巴’老刘头。”陆震云选定了一个战前安插的、极其低调的暗桩,此人表面聋哑,实则心细如发,有自己传递消息的隐秘渠道。“告诉老刘头一句话……”
他斟酌着词句,既要包含只有顾清翰能懂的信息,又要避免引起外人注意:“就说……‘三爷放心,柳树还活着,但风大浪急,千万别靠岸。’”
“三爷放心”是对顾清翰(三爷)的回应;“柳树还活着”既指代约定的暗号地点,也暗示他自己还活着;“但风大浪急,千万别靠岸”则是极其严厉的警告,告知上海局势极度危险,阻止顾清翰任何试图靠近或直接联系的想法。
小七仔细记下,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
“动作要快,但要更小心。”陆震云叮嘱,眼神锐利,“绕路,观察尾巴,确保安全。”
小七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洞口黑暗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洞内,阿亮依旧虚弱地昏睡,其他兄弟也因饥饿和紧张而显得萎靡。陆震云表面平静,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每一次洞口微小的声响,都让他心跳加速。他是在用自己和兄弟们最后的生机做赌注,去回应那份遥远的牵挂。
几个小时后,小七终于返回,带着一身寒气。他对着陆震云微微点头,示意事情办妥。消息已经通过流浪儿,传给了钓鱼的“哑巴”老刘头。至于老刘头会用什么方法、经过几道转折,才能将这句话传递出去,能否最终到达顾清翰那里,已非他们所能控制。
陆震云闭上眼,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交给命运,以及顾清翰那边的能力和运气。这是一场跨越烽火线、依靠微薄信任和古老方式进行的、希望渺茫的对话。
与此同时,苏北根据地。
顾清翰坐在土炕边,就着油灯的光,反复研究着一张刚收到的、字迹潦草的纸条。纸条是由一个前往江南采购物资的交通员带回的,几经辗转,来源模糊,上面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三爷放心,柳树还活着,但风大浪急,千万别靠岸。”
交通员说,这是一个在镇江码头认识的、跑单帮的小商人捎来的,说是上海那边有人托传的话,具体是谁,也说不清楚。
纸条传递过程曲折,内容简短古怪,若是旁人看了,定然一头雾水,当作废纸扔掉。
但顾清翰的目光在接触到那行字的瞬间,就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他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疯狂地跳动,血液轰然涌上头顶!
“三爷”……“柳树”……“风大浪急”……
是他!是陆震云!这是他对自己之前发出信号的回应!他用同样的暗码,确认了他还活着!(“柳树还活着”)!而且,他就在上海!(“柳树”指向的地点)!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数月来的担忧、焦虑、夜不能寐,在这一刻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他还活着!他真的还在上海坚持!
但紧接着,那后半句警告,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部分的喜悦。“风大浪急,千万别靠岸”——这是在用最急切的口吻警告他,上海局势极度险恶,阻止他任何试图直接联系或前往的念头。
担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陆震云处境显然极其艰难,甚至可能危在旦夕,否则不会用如此严厉的措辞。他还能撑多久?自己该如何才能帮到他?
顾清翰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反复看着那几行字,仿佛能透过这潦草的笔迹,看到那个在沦陷区阴影中挣扎的、冷硬而坚韧的身影。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土屋里来回踱步,激动与焦虑交织。虽然回应充满了警告,但确认了对方的存在,就是黑暗中最大的曙光!
他必须加快行动!必须尽快打通这条交通线!不仅要传递情报,更要设法向上海输送支援,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要让陆震云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希望,在确认彼此存在的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而迫切。尽管前路布满荆棘,尽管警告声声在耳,但顾清翰的心中,却燃起了更加坚定的火焰。
他还活着!他在上海!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