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三秒,最终按下“发送”键。
母亲未署名的手稿扫描件、沈知白泛黄的教学笔记,还有白语在密室里的哭声录音,随着《共情伦理白皮书》的附件一起,钻进了国家心理行业协会的官方邮箱。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响,细碎的光影在地板上跳跃,像是被风吹乱的记忆碎片。
她听见远处传来早班电车驶过铁轨的钝响,混着巷口早餐摊油条入锅的滋啦声。
指尖抚过电脑边缘那道蓝墨水渍——那是二十年前母亲熬夜写案例时打翻的,触感微微凸起,像一道结痂的旧伤。
如今,它终于要以另一种方式“出版”了。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共情回音壁”后台特有的清脆提示音,像一滴水落入静湖。
林昭昭点开新用户审核页面,最近一批自愿回归的老案例名单正在滚动加载。
第七百三十二份测试记录里,小雅的名字突然跳出来。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模拟倾诉环节里,匿名用户说“我把安眠药藏在小熊饼干盒里”,普通志愿者会急着劝“别做傻事”,小雅却回复:“小熊饼干甜吗?我小时候也藏过话梅糖,怕弟弟偷吃。”
那语气轻得像春日晒过的棉被,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
系统评分跳出“100”的瞬间,林昭昭的喉结动了动,舌尖泛起一阵微咸的干涩,仿佛尝到了七年前福利院墙上剥落的灰。
她翻到反馈表最后一行,小雅的字带着学生气的歪扭:“这一次,我不再是案例编号17,我是小雅,我愿意听你说话。” 墨迹浓淡不均,像是写得很慢,每一笔都经过犹豫与确认。
就在这时,“叮——”打印机忽然吐出一张纸。
她低头一看,是刻碑师傅发来的最终设计图确认单,标题赫然写着:“内容:‘我是小雅,我愿意听你说话’”。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攥紧又缓缓松开。
三天前她订下这块汉白玉时,还不确定这一天是否会真的到来。
她抓起外套冲下楼,工作室后巷的青石板还沾着晨露,凉意透过鞋底渗上来。
新运到的石料静静卧在木架上,汉白玉表面泛着冷而润的光泽,像一块尚未苏醒的月光。
她蹲下身,用记号笔把那句话描了三遍,笔尖划过石头的触感粗糙而真实,每一道痕迹都像在缝合一段断裂的岁月。
刻刀还未落下,阳光已斜照进巷口。
她想起七年前在福利院,小雅缩在墙角说“没人问过我疼不疼”,那时的声音细若游丝,却被风卷走了。
此刻,石粉簌簌将落未落,“小雅”两个字虽未镌刻,却已在她心里凿出了第一道印痕。
回到市区时已近一点半。
林昭昭整理好平板中的数据模型,站在行业协会五楼走廊尽头。
门缝里传出许蔓压低的声音:“她已经来了。”
她推门而入,午后的光线正落在白语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上,布料因反复搓洗而略显毛糙,袖口有细微的抽丝。
许蔓攥着她的手,指节泛白,掌心渗出薄汗。
专家席上,戴金丝眼镜的老教授敲了敲桌上的侵权鉴定书:“你用他人理论牟利,导致三位用户出现二次创伤,凭什么申请注销?”
白语的指甲掐进掌心,皮肤下浮现出月牙形的红痕——那是她七年前在实验室等许蔓时养成的习惯。
“我知道法律不会放过我。”她的声音发颤,却比任何一次“专业咨询”都清晰,“但求把我的案例写进教材——让后来者知道,共情一旦表演,灵魂就会破产。”
林昭昭翻开发光的平板,“双生回音室”的投影屏徐徐展开:波形图并非原始脑电记录,而是通过数千次对照实验重构的心理响应模型。
屏幕上,白语的情绪引导模式与她童年被养母呵责时的应激反应重合度高达87%。
那些所谓的“共情技巧”,不过是创伤的条件反射,在无数个夜晚被复制、演练,直至成为面具的一部分。
“真正的危险不是她,是我们默许‘共情可以量化成课程’的行业。”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戳破了满室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空调的嗡鸣都退到了背景深处。
审核结果出来时,白语的眼泪滴在注销申请表上,温热的液体缓慢晕开,把“同意”两个字染成模糊的团,像一颗融化的雪。
许蔓轻轻拍她后背,掌心传来稳定的节奏,“明天起,我们去社区做公益咨询。”白语抬头,看见林昭昭站在窗边对她点头——那不是设计师对玩家的审视,是一个“迷路过的人”对另一个“正在找路的人”的理解。
当晚的“昭心密室”玻璃花房里,藤编吊灯洒下暖黄的光晕,木椅围成一圈,茶香氤氲。
小雅端着茶盘坐下时,故意往白语身边挪了挪,陶杯轻碰桌面,发出清越的一声“叮”。
“你说我抑郁症是‘流量素材’,”她舀了勺桂花蜜放进白语的杯子,蜜糖坠入茶汤,拉出细长的金线,缓缓溶解,“可我现在明白,你也是被素材化的人。”
白语的杯子晃了晃,热气扑上面颊,她闻到一丝熟悉的甜香,忽然鼻尖一酸。
“我会用余生偿还。”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触地即消。
林昭昭举起茶杯,暖黄的灯光在杯壁上跳动,映得她眼底微闪。
“今天我们不谈治愈,只谈在场的每个人,都曾被人真正听见一次。”
许蔓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水光:“老师,您若在天有灵,该欣慰了。”林昭昭知道她说的“老师”是沈知白,那个总说“倾听比分析重要”的老教授。
三天后,林昭昭的手机被消息轰炸到发烫。
她划动屏幕,一条微博热搜映入眼帘:“#共情不是表演# 阅读量9.8亿”。
底下热评第一写着:“看完了小雅的故事,我删掉了囤积三年的‘抑郁vlog’素材。”
“共情三不公约”联署页面的数字还在疯涨:2000,2500,3000……她划到最后一条签名,是曾经靠卖“疗愈故事”月入百万的情感博主,附言:“那些故事里的眼泪,我替他们擦过,却从未真正接住。”
老苏的电话在这时打进来,背景音是小酒馆的喧哗与碰杯声:“你上热搜了!‘共情不是生意’阅读量破十亿!”林昭昭把手机拿远些,听见老苏骂骂咧咧又带着笑:“这群娃娃,总算把丢掉的良心,一点点捡回来了。”
直到凌晨,消息推送才渐渐平息。
林昭昭关掉手机,走到街角买了杯温豆浆,纸杯传来的热度熨帖着手心。
城市依旧亮着,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但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轻了下来。
她走向“记忆赎回所”,像走向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终点。
展厅格外安静,呼吸声都显得清晰。
她捧着母亲的手稿复印件,玻璃展柜里,那把旧钥匙还在沉睡,铜绿斑驳,像时间留下的吻痕。
她轻轻推开“未赎回”展区的玻璃门,手稿与钥匙并排的瞬间,像两个终于相遇的故人。
新刻的铭文在射灯下泛着暖光,她念出声:“有些共情,曾被遗忘。但今天,我们选择记住——它本该温柔地发生。”
第一缕晨光漫过窗棂时,“共情回音壁”的牌匾在地面投下清晰倒影。
林昭昭望着那片光影,恍惚看见无数声音正沿着光的轨迹归来,像候鸟归林,像潮水回岸。
她的手机在展柜上震动,屏幕亮起——是心理行业协会的邮件提示,发件人显示“紧急通知”。
她没有立刻点开。有些回音,终究还要再等等才能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