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的手指在那抹青褐上方悬了三秒,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积灰簌簌而落,露出半枚青铜炉脚——不是纹饰,是整座香炉的一角。
他呼吸一滞,记忆突然翻涌:三年前苗寨暴雨夜,阿蛮用这炉烧过驱邪香,后来被境外特务抢走,怎么会在父亲的旧木箱里?
箱底霉味裹着若有若无的檀香钻进食道,他喉结动了动,将整座香炉捧出来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炉身布满细密的划痕,炉口缺了半块,正是当年被子弹擦过的痕迹。
月光顺着破口淌进去,照亮炉内残留的香灰,像撒了把陈年的星屑。
“风哥?”楼下传来苏月璃的唤声,“明天要去文保中心做鉴定,早点睡啊。”
楚风应了一声,却没动。
他用袖口擦净炉身,在炉底摸到一道极浅的刻痕——是阿蛮用骨刀刻的巫族标记,确认了,这确实是那只失踪的法器。
他盯着炉内香灰看了会儿,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有些东西,丢了反而是回了家。”
那夜他将香炉搁在窗台上。
次日清晨的尖叫差点掀翻屋顶。
楚风光着脚冲下楼时,见苏月璃站在客厅中央,发梢还滴着洗发水,手指死死抠着茶几边缘。
她视线正对着玄关——那只本该蒙尘的香炉,此刻正飘着淡淡白烟,像谁刚插过三柱香,却又看不见香身。
“温度枪。”楚风声音发哑。
苏月璃递来的手在抖。
红色数字跳到42c时,两人同时屏住呼吸——这温度太熟悉了,像极了每次他受伤时,她贴在他额头上的掌心。
楚风伸手触碰炉壁,烫得缩回又凑上去。
指尖刚贴上,炉底那道刻痕突然泛起水光,水珠沿着划痕汇聚,竟在炉底凝出两个小字:“有人。”
“阿蛮。”苏月璃掏出手机的手顿住,“我去叫他。”
半小时后,阿蛮的骨针戳进炉灰时,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凝了。
苗族青年解开颈间银饰,骨针在酒精灯上烤成暗红,挑了撮香灰放上去。
烟雾腾起的刹那,楚风瞳孔骤缩——那不是常见的鬼影,是无数重叠的生活片段:
穿碎花围裙的主妇晨起煮粥,顺手用抹布拂过灶台边的旧香炉;扎羊角辫的学生放学路过老碑,踮脚鞠了个躬;扫街的老人用竹扫帚尖往墙缝里塞了枚硬币,嘴里嘟囔“给你买糖吃”;甚至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把半块饼干轻轻搁在废庙的香炉残座上......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祭祀。”阿蛮的骨针当啷掉在瓷盘里,“扫灰是习惯,鞠躬是礼貌,塞硬币是心疼老物件——这些动作没有经咒,没有供品,却在同一个频率上共振。”他抬头时,眼底的巫纹淡得几乎看不见,“不是我们在祭他们,是他们的活法,活成了我们的习惯。”
楚风想起昨夜小舟摸着涂鸦墙说的“这里本来不该亮”,喉结动了动:“去通知雪狼。”
雪狼的消息是在黄昏传来的。
他蹲在废庙遗址的荒草里,裤管沾着湿泥,手机屏幕亮着张照片:残损的香炉座上,堆着新鲜的野菊花、半块没拆包装的饼干,还有一支画着彩虹的儿童蜡笔。
“根须。”他简短道,“炉基下有极细的根须,像活物在供养。”
楚风驱车赶到时,天已经黑透。
雪狼裹着件旧军大衣从树后闪出来,手指向废庙方向:“两点十七分。”
凌晨两点十七分,空气突然泛起暖意。
雪狼的手按在楚风胳膊上,两人看着地面缓缓渗出温泉水,沿着香炉残座的凹槽流淌。
雾气蒸腾中,一道半透明的手掌虚影浮现,从炉身左侧开始擦拭,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那是标准的“敬香”手势,先左后右,最后抚过炉口。
“是......”雪狼的声音发闷,“是当年守庙的老哑巴。”
同一时刻,三百公里外的废弃仓库里,灰鸦的战术刀划开最后一道密码锁。
他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探进暗格,抽出一沓文件时,封皮上的《心灯系统瓦解方案》刺得他眼睛生疼。
“切断仪式供给......”他快速翻页,读到“只要无人烧香、无人念誓词、无人建碑,集体意识将因能耗枯竭消散”时,突然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荡的仓库里撞出回音,他捏着文件的手指青筋暴起,“你们这些蠢货。”
文件被撕成碎片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联络站旧址的老路灯。
灰鸦站在当年牺牲的战友碑前,摸出打火机,对着空气虚点三下。
火苗在指尖跳了跳,他低声道:“知道为什么这路灯每晚自己亮吗?
因为有人记得路过时抬头看一眼。
这火啊......“他把打火机按灭,”从来不靠油养。“
接下来的三天像被按了快进键。
文保中心王教授打电话来说,城郊祠堂的老祖宗牌位今早自动落了灰,擦得比保洁还干净;联防队老张在巡逻时发现,桥头那座无主孤坟冒出了应季野果,红得像小灯笼;甚至监狱的刘管教发消息说,忏悔室那截烧剩的蜡烛芯,昨晚又熔化成了完整的蜡烛。
楚风站在客厅里,看着窗台上的香炉。
它不再冒烟了,炉温却始终维持在37c——人体正常体温。
“放进去。”他把父亲的旧茶杯递给苏月璃。
苏月璃没问为什么,轻轻掀开炉盖。
茶杯刚触到香灰,炉身突然剧烈震颤,蒸汽从炉口喷涌而出,在半空凝成一行小字:“轮你歇了,我们守。”
楚风望着那行字慢慢消散,突然想起第一次觉醒破妄神眼时,看到的那团混沌中挣扎的光。
此刻他胸口压了三年的石头“咔”地裂开条缝,有暖风吹进来。
“走。”他牵起苏月璃的手。
“去哪儿?”
“买菜。”他低头笑,“你说想吃我做的糖醋排骨。”
他们走过街角时,一个扎马尾的小女孩正踮脚往岗亭窗台放粉笔。
她哼着跑调的巡更号子,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月光:“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炉中的温度在他们身后无声熄灭。
那夜炉火熄灭后第三天,楚风站在气象台阁楼的档案架前。
积灰的文件夹堆得比人高,他随意抽了本1987年的《气象观测日志》,扉页却掉出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年轻的楚父穿着蓝布衫,正蹲在老城墙下,往裂缝里塞一角硬币。
他弯腰去捡,照片背面的字迹有些模糊,却足够看清:“给老城墙的糖,今天也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