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震那句“殿下……需要老臣做什么?”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无声的涟漪。这不是简单的询问,而是老将权衡利弊后,带着一丝疲惫与决断的默许。他锐利的鹰眼紧锁着周景昭,等待这位年轻皇子亮出最后的底牌。
周景昭心中一定,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鲁震紧绷的心弦上:
“侯爷深明大义,景昭感激不尽。此事若要周全,需侯府与王府协力,各司其职,互不逾矩。”
他伸出三根手指,条理分明:
“其一,名正言顺。酒楼需以侯府名义收购或暗中掌控一家现有的酒楼,掌柜由侯府聘请。王府绝不直接插手经营,亦不会在明面上与酒楼有任何银钱、人员往来。此乃‘侯府为子孙谋安稳产业’之举,合乎情理,不落人口实。”
鲁震缓缓点头,这符合他“本分”的要求,也隔绝了王府的直接牵连。
“其二,财权分立。”周景昭目光微凝,“酒楼所有账目,需由王府派遣的独立账房暗中掌管。此人只对王府负责,不入酒楼名册,不参与日常经营,唯一职责便是核算收支、保管秘方、确保银钱流向无误。所得利润,按约定,王府六成,侯府四成。王府所得,亦由此人秘密运出,不留痕迹。”
“独立账房?”鲁震眉头微蹙,这等于在酒楼核心安插了王府的钉子。
“侯爷放心,”周景昭立刻解释,语气坦诚,“此人只为确保秘方安全与账目清晰,绝无监视侯府之意。他行事隐秘,只与掌柜单线联系,绝不接触侯府公子。侯府四成利润,每月由掌柜亲自奉上,王府绝不染指分毫。此乃‘切割’之道,确保万一有变,侯府可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鲁震眼中精光一闪,这是最重的承诺。
“是!”周景昭斩钉截铁,“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危及侯府,王府会立刻切断与账房、秘方的一切联系,甚至……必要时,可让酒楼‘意外’倒闭,所有证据指向经营不善或他人构陷。王府会确保,没有任何线索能追溯到侯府!此乃景昭对侯爷的承诺,亦是对阿蛮救命之恩的……报答!”他再次提及阿蛮,将承诺与恩情捆绑,加重分量。
鲁震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扶手。周景昭的“切割”与“断尾”方案,确实最大程度降低了他的风险。独立账房虽如鲠在喉,但比起整个家族被绑上未知的战车,已是相对稳妥的安排。
“其三,”周景昭继续道,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文治扬名。此酒楼,非为敛财,更重‘名望’。开业之初,可效仿古风,每月择一日,以侯府名义,宴请长安寒门学子、清贫士子,或施粥济贫。侯府几位公子,可轮流‘主持’此等善举,与文人士子谈诗论道,展现侯府子弟心向文教、体恤民情之风。此举,一来可博取清流好感,二来……亦是做给陛下看。”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陛下乐见勋贵子弟知书达理,心系民生。此乃‘文治’之始,亦是……保全家族的长远之策。”
“文治扬名……保全家族……”鲁震喃喃重复,心中豁然开朗!周景昭此计,不仅解决了庶子前程的燃眉之急,更是指出了一条让鲁家从“纯武勋”向“文武兼备”转型的明路!在如今皇帝心思难测的敏感时刻,这简直是救命稻草!
让儿子们去结交文人、博取清名,远比让他们在军中无所事事、惹人猜忌要安全百倍!而且,这还是在皇帝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做!
他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周景昭不仅提供了财路,更提供了保全家族、转型未来的关键策略!这份“合作”,已远超简单的利益交换。
鲁震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走到周景昭面前,没有行礼,而是深深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皇子,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感慨,最终化为一丝沉重的认可。
“殿下……思虑周全,老臣……叹服。”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为子孙计,为家族计,此事,鲁家应下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只是,老臣还有一问。殿下……如此煞费苦心,帮扶鲁家,所图……究竟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报答宁儿?”
他不信。眼前这位皇子,心思之深,布局之远,绝非仅为报恩。
周景昭迎上鲁震锐利的目光,坦然道:“侯爷快人快语。景昭所求,有三。”
“其一,自保。景昭身处漩涡,孤立无援。侯府若能安稳,景昭便少一分被牵连之忧。阿蛮救命之恩,景昭铭记,亦不愿恩人因我而遭祸。”
“其二,互利。酒楼若成,王府得财,侯府得名,各取所需。景昭需要一条稳定、隐秘的财路,支撑所需。侯府亦需一份不引人注目的产业,为家族转型铺路。”
“其三……”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破局。长安棋局,步步惊心。景昭无意争竞,却屡遭暗算。母妃之死,落水之祸,皆疑点重重。景昭……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个……能在某些时候,传递消息、了解动向的……渠道。”
他直视鲁震:“酒楼,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侯府公子结交文士,出入清流,亦能听闻朝野风声。景昭不求侯府涉险,只希望在必要时,侯府……能成为景昭了解外界动向的……一扇窗。仅此而已。”
“一扇窗……”鲁震咀嚼着这三个字。这要求,比直接让鲁家站队要温和得多,也更符合他“不卷入核心”的底线。
传递消息,了解动向,在可控范围内,似乎……并非不可为。
良久,鲁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殿下坦诚,老臣亦不虚言。鲁家……只做该做之事,只传该传之言。至于其他……非分之想,非分之举,鲁家……绝不参与!”
“足矣!”周景昭起身,郑重拱手,“景昭谢过侯爷!愿与侯府……共守此约,同舟共济!”
鲁震亦拱手还礼,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的盟约就此达成。没有歃血为盟,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两个在权力漩涡中寻求自保与破局的家族掌舵者,在烛光摇曳的书房里,为彼此的未来,落下了一枚沉重的棋子。
“陈伯!”鲁震扬声。
书房门应声而开,老管家垂首侍立。
“送殿下。”
“不必劳烦,”周景昭微微一笑,“景昭自行离去即可。侯爷,保重。”
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书房,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中。
鲁震独自站在书房中央,望着周景昭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烛火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带来的压力。
“宁儿啊宁儿……”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你救下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窗外,夜色深沉。兴业侯府的书房灯火通明,一个新的、充满变数的棋局,已然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