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留在都监府后,张蒙方待他确实与旁人不同。
不仅将他擢为亲随,大小宴席,无论是接待上官还是私下小酌,必让武松作陪左右。
席间,张都监谈笑风生,时而纵论时局,时而喟叹边事,对武松更是嘘寒问暖,俨然视他作心腹股肱。
这般礼遇,初时也让武松那颗被江湖磨硬的心,生出几分暖意,甚至一丝飘然。
可虚妄终究是虚的,这份恩宠,不久便露出端倪。
这日,张蒙方屏退左右,独留武松,取出一封密函,低声道:“二郎,这是上头交办的紧要差事,牵涉一批花石纲转运。其中关节不便明言,些许手段也难登大雅。你是我最信重的人,交给你办,我才安心。”
武松接过密函,略一浏览,心头便是一沉。
他虽未尽窥全貌,却也看出这是借花石纲之名,行巧取豪夺,压榨地方之实。
武松浓眉紧锁,将密函放回案上,抱拳沉声道:“都监大人抬爱,武松感激!然为官当以正直为本,此事有亏德行,更触犯国法,武松不敢奉命,也望大人三思!”
张都监闻言,脸上微微一僵,眼底寒光倏忽掠过,随即又化作宽容笑意,从善如流地收起密函。
他状作欣慰道:“呵呵,二郎果然刚直!是本官考虑不周,险些误入歧途。此事作罢,作罢!”
此事看似轻描淡写揭过,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武松心上,令他骤然清醒。
我武松虽有些虚名,终究是配军囚徒,何德何能,让一州兵马都监如此折节下交?
俗语言,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世上,除了哥哥那般赤诚待我,施恩不望报,谁又会无缘无故这等恩宠?
莫非眼前这位大人,真欲以这般贪墨之事相托?
武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深知世间没有凭空掉下的馅饼。
自此,他从最初那份知遇之恩中逐渐清醒,开始冷眼审视这都监府的一切。
不过,武松仍愿存一丝侥幸,可接下来的种种迹象,却让他的心一寸寸沉落。
当张都监再唤玉兰前来奉茶陪话,武松在她眼中捕捉到的,不再是少女应有的羞喜,而是一闪而过的惊惶,与强颜欢笑下的凄苦。
武松心中顿生疑云:“此女心事重重,不似佳期将至,倒似大祸临头。”
他几度留意到她欲言又止,纤指绞着衣角,不安几乎溢出眉睫。
在刘备身边久了,武松也渐渐学着遇事不止用眼更用心,懂得了观其行察其色。
偶然间,他果然又发觉张蒙方派来伺候他的两个军汉,眼神总在他身上逡巡,更曾趁他不在,暗中翻动行李。
这夜,武松佯醉早睡,却于二更时分悄然起身,隐于檐下暗影之中。
果见那两名军汉在院角低声交谈,一人道:“……箱子已备好,只等中秋那夜……”
另一人道:“飞云浦…伏杀…小心些,那武松不是善茬…”
武松心头雪亮,却不声张。
次日,他寻了个由头,将那二人调开,转而设法接近玉兰。
武松趁院中无人,拦下正欲离去的玉兰,沉声问道:“姑娘连日来心神不宁,似有难言之隐。武松虽是一介武夫,也知好歹。你若信我,不妨直言。”
玉兰脸色霎时惨白,连连摇头,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
武松逼近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威压:“昨夜我听见军汉说箱子已备好,又说中秋那夜。你可知他们在说什么?”
玉兰浑身一颤,手中茶盘几乎跌落。
武松伸手扶住,目光如刀:“你若有冤屈,我或可相助。你若执意隐瞒,只怕中秋之夜,你我皆成他人砧上之肉!”
玉兰被他言语所慑,又连日担惊受怕,终于崩溃,低泣道:“都监…都监与张团练有旧,要…要在中秋之夜,诬你为贼…那柳藤箱里,早已藏好赃物…”
武松浓眉紧蹙,追问道:“他们为何选你?”
玉兰泪如雨下,哽咽道:“奴家父母…被张都监派人看管在城外庄子里…他说若我不从,便将他二人…我实在没有法子…”
她说着,几乎要跪倒在地:“求二郎莫要说是我讲的…否则我爹娘性命难保…”
武松闭目长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与此同时,施恩在家中与老管营对饮。
几杯酒下肚,他不免意气风发,绘声绘色说起刘备如何仁德布施,言语间尽是推崇。
“父亲,有哥哥在,这孟州地界,看谁还敢欺侮我等!”
老管营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反而忧心忡忡:“我儿,你莫被眼前顺遂迷了眼!可知那蒋门神背后,站的究竟是谁?”
施恩不以为意,笑道:“不就是本州的张团练么?当初儿子忌惮他,才被打得两个月起不了床。如今武二哥神威,也该那蒋门神尝尝滋味!”
“蠢材!”
老管营见儿子如此天真,气得将酒杯重重一顿:“那你可知,咱们孟州的张都监与那张团练乃是焚香起誓的结义兄弟!你动了他的财路,又折了他的颜面,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如今武松已被他诓去,只怕你那哥哥,迟早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大祸临头了!”
“什……什么?!”
施恩如遭雷击,手中酒杯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方才的醺然醉意瞬间荡然无存,浑身冷汗涔涔而下。
这才惊觉自己惹的远非一个蒋门神那么简单,而是捅了孟州官场最深的那处马蜂窝。
老管营看他面如土色,痛心疾首道:“我儿,听为父一句,趁尚未泥足深陷,放弃快活林,与那王伦切割干净,或可…保全自身。”
施恩呆坐原地,他并非不识时务的莽夫,自幼在官衙中耳濡目染,深知其中利害。
放弃日进斗金的快活林,固然肉痛,但若是卷入上官们的倾轧,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与那位哥哥切割,虽是背信,却是眼下最稳妥的自保之道。
这其中的利弊得失,施恩算得清楚。
然而,他脑海中却不断闪过刘备分润钱财时的诚恳,谈起庇护百姓时眼中的光芒,以及那句兄弟同心的恳切……
那份施恩久在公门中未曾感受过的赤诚,此刻竟比那万贯家财更重。
他脸色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是他权衡利害时的习惯。
良久,施恩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决绝,那是一抹属于江湖人的血性。
“父亲,孩儿…孩儿做不到那般算计!哥哥诚心待我,我若此时弃他于险地,与猪狗何异!即便…即便最终要舍了这快活林,也须先告知哥哥,全了这番义气!”
说罢,施恩豁然起身,不再犹豫,匆匆出门寻机将张都监与张团练原是一伙的消息告知刘备。
恳请兄长千万留神,早作打算。
……
中秋前夜,月暗风高。
武松暗中窥见张都监的心腹家将在后院角落胁迫玉兰。
那家将声音阴狠,命她于中秋夜宴后依计行事,否则性命难保。
玉兰吓得浑身发抖,啜泣声碎在风里,如同秋叶凋零。
武松心如明镜,却按捺杀机,他要亲眼看清这锦绣前程之下,究竟是何等污秽!
只暗中吩咐带来的那个机灵小厮,若自己明日出事,不必管他,立刻去快活林报与哥哥。
月圆之夜,都监府张灯结彩,宴开中秋。
席间张蒙方对武松殷勤劝酒,言笑晏晏,一如往常。
武松也装作开怀畅饮,与众人推杯换盏,只是那酒入愁肠,心中却冷如冰霜。
宴毕,武松刚回房欲歇,便听后堂一片喧哗:“有贼啊!捉贼!”
“终于来了。”
武松呵呵冷笑,深吸一口气,取出那对刘备所赠的雪花镔铁戒刀。
冰凉刀柄入手,纷乱的心瞬间沉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随即,他信步开门,走向那喧闹之地。
后堂灯火通明,张都监一脸惊怒,见武松到来,立即指着他大喝:“贼在这里!”
预先埋伏在廊下,假山后的四五十名军汉,各持棍棒铁尺,一拥而上,欲将武松拿下。
“谁敢上前?!”
武松舌绽春雷,一声大吼如虎啸,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双刀并未全出鞘,只露半尺寒芒,但那凛然杀气已让冲在当前的军汉脚步一滞。
“谁想试试爷爷的刀利否?爷爷便成全他,有何不可!”
武松屹立当场,渊渟岳峙,竟无一人敢率先动手。
张都监眼中阴鸷更浓,亲自带人闯入武松房中,径直走向那个早已安排好的柳藤箱,得色道:“武松!赃物在此,你还有何话说?”
他信心满满,只待箱中金银器皿现出,便可坐实罪名。
不料箱盖翻开,里面露出的竟是几块沉甸甸的砖石!
张都监见状,脸色骤变:“这…这不可能!”
武松不惊反笑,笑声中满是无尽的悲凉与愤怒:“张蒙方!你道我武松是那任人摆布的睁眼瞎么?!”
他猛地从床榻下隐蔽处取出一个包袱,狠狠掷于张都监面前。
包袱散开,正是那些本该在箱内的金银器皿!
“你与张团练勾结,侵夺施恩快活林!见我能打,便假意招揽,实则请君入瓮,再行栽赃陷害,除我后患!你这般鬼蜮伎俩,骗得了我武松,却骗不了我武松手里的刀!”
阴谋被当众戳破,张都监脸色铁青,索性撕破脸皮,冷笑道:“武松!你那兄长又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想借你之手,独占快活林!这孟州的天下,终归是官家的!你与我作对,便是与朝廷作对!”
“放屁!”
武松怒火攻心,彻底醒悟,咆哮道:“我兄长待我以诚,救我于困顿,信我如腹心!你们呢?满口仁义,一肚诡计!比起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大哥才是顶天立地的真豪杰!”
张团练这时也从幕后转出,护住张都监,阴恻恻道:“待你以诚?武松!你不过是一条有些力气的狗罢了!扔根骨头,就摇着尾巴凑上来,还真以为能登堂入室了?”
武松怒极反笑,赤红双眼死死盯住他:“是我武松瞎了眼,竟信了你们的鬼话!认贼为官!今日,便拿你狗命,祭我这对戒刀!”
话音未落,武松身形暴起,如猛虎出柙!
刀光如匹练闪过,张团练还在惊愕之中,一颗头颅已然离颈飞起,鲜血喷溅丈余!
“你…你敢杀官?!”
张蒙方吓得连连后退,指着武松声音发颤:“你…你这是造反!朝廷大军一到,必将你碎尸万段!”
“朝廷?”
武松血灌瞳仁,状若疯魔,仰天怒吼:“正因你们这等贪赃枉法的狗官,世道才如此污浊!今日,我武松便反了这无道朝廷,杀尽你们这些祸国蠹虫!”
压抑已久的怒火与冤屈,在此刻轰然爆发!
武松双刀舞动如风车,所向披靡,军汉虽众,却无人能近他三步之内!
刀光过处,棍棒折断,铁尺崩飞,惨嚎不绝。
武松步踏血泊,刀随人走,竟从重重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直取张都监。
不过片刻,四五十名军汉已倒下一半,余者胆裂,纷纷后退,无人再敢上前。
张蒙方欲夺路而逃,见武松提刀逼来,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哀求。
“二…二郎!手下留情!我…我当初确是真心赏识你的本事,想收你为心腹!只…只是一时糊涂…你饶我一命,从此孟州兵权,尽归你手!”
武松闻言,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苍凉与不屑。
“到这时还想用高官厚禄来买命?武松顶天立地,岂会再信你这等虚伪小人!”
刀随身转,寒芒过处。
张蒙方喉间一线血红迸现,指着他呃呃两声,已扑倒在地!
武松浑身浴血,杵刀而立,脚下尽是尸首。
冤有头,债有主。
他放过了那个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玉兰,至少…这府上,只有她曾有过几分真心。
蘸着鲜血,武松在粉墙上留下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官即是贼,爷便为匪!
写完,眼中疯狂的血光渐渐褪去,一股巨大的空虚与疲惫如潮水袭来。
武松完成了复仇,却也亲手斩断了自己在世俗中的所有后路。
此刻,他不再是打虎英雄,更不再是都头提辖,前路茫茫,不知所归。
都监府内的厮杀声早已惊动外界,远处传来官兵呼喝与密集脚步声,火把映红夜空。
武松虽勇,但一番力战,气力也已耗去大半,环视四周,但见火把如龙,官兵层层合围。
纵有拔山之力,陷此重围,亦难脱身,死地几成定局。
武松握紧戒刀,深吸一口血腥的空气。
想到哥哥武大,想到兄长刘备,想到那一声声二郎里的信任与托付。
他不能就这么倒下,不能辜负这世间仅存的暖意。
武松正欲作最后一搏,街巷尽头忽传来一声沉稳而熟悉的断喝,穿透喧嚣,清晰入耳。
“二郎,这边!”
武松霍然抬头,只见刘备青衫染尘,手提长剑,正从一条窄巷中转出。
他身后,焦挺如怒目金刚,领着十余名精悍的梁山士卒,已与外围官兵接战,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哥哥......”
武松喉头一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刘备跃下墙头,毫不迟疑地脱下外袍披在武松血迹斑斑的身上,伸手扶住他微微发颤的手臂。
事情我都知晓了。是非曲直,自在人心。二郎,随为兄走吧。
“……嗯。”
武松望着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睛,万语千言都嫌太轻,此刻都融在这沉沉一声里。
兄长总是如此,不必多问便能懂得他武松所有的愤懑与决绝,彷佛只要兄长在,前路再是凶险,心也是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