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门神被两名忠心亲随一左一右搀扶着,挣扎着站起。
他连抬头望武松一眼的胆气也无,顾不得收拾细软。
便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跌跌撞撞逃出快活林,仓皇消失在街角。
恶霸虽除,快活林却未立刻恢复往日喧闹。
所有人皆惴惴不安地偷觑着武松,以及他身后那群气势慑人的汉子。
他们窃窃私语,眼神闪烁,生怕刚走豺狼,又入虎口,遭逢更苛酷的压榨。
这世道,换个主子,未必就更太平。
刘备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只向焦挺略一示意。
梁山喽啰们便无声散开,肃立于各处要道,虽无呼喝,一股凛然杀气已镇住全场。
他缓步上前,朗声道:“诸位乡亲,各位好汉!莫要惊慌!那蒋门神仗势欺人,盘剥乡里,今日我贤弟武松,乃是替天行道,为孟州除此一害!”
刘备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惶不安的脸,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从今往后,快活林的规矩,一切照旧,只抽三成利!我等在此只为保境安民,护佑商旅!诸位可安心做生意,若再有不平事,有不长眼的敢来骚扰,皆可来寻我等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死寂的长街顿时欢声雷动。
商旅们喜形于色,他们不怕交钱,只怕交了钱仍不得安宁,只怕层层盘剥永无终日。
如今这位气度雍容的首领亲口承诺只收三成,且保一方平安,简直是天降之喜!
欢呼声中,刘备转向那群战战兢兢的蒋门神旧部,语气骤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至于你们,愿意留下安分守己做事的,我给你们一碗饭吃,既往不咎。若不愿意,现在就给我滚出孟州。若再让我看见你们为恶…休怪某剑下无情!”
那群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跪地叩首:“愿意!小的们愿意!”
能活命,有饭吃,谁还惦念那已倒台的旧主?
恩威并施,不过寥寥数语,快活林惶惶的人心竟迅速安定,甚至比蒋门神在时更添几分秩序。
在旁的施恩,看着刘备三言两语便聚拢人心,将一场可能的动荡消弭于无形。
他对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白衣首领,一时间敬畏到了极点。
待秩序初定,施恩立刻命人将蒋门神所遗资财尽数清点,装了好几口大箱,亲自抬至刘备面前。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若非哥哥与武二哥仗义出手,施恩此生报仇无望,产业难复!此间财物皆赖哥哥之力而得,施恩…不敢擅留分毫,理当全数奉上!”
施恩表面慷慨,实则存心试探,想瞧刘备面对这泼天钱财,是会如蒋门神般独吞,还是真如其言,行事有别于流俗。
刘备却未急于看那箱中黄白之物,只温言道:“施恩兄弟,此言差矣。夺回快活林,乃是你我兄弟同心戮力之果,岂是某一人之功?”
不等施恩再劝,便对焦挺吩咐:“将这些钱财,均分十份。”
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两,黄澄澄的金锭在日光下晃人眼目,很快分作十堆。
在施恩惊愕的注视下,刘备自取五成,将余下五成推回他面前。
“哥哥,这……”
施恩怔住,原想着刘备要么全收,要么象征性给一点,这五五分账,未免过于慷慨?
刘备看着他,诚恳解释道:“非是我矫情,不贪恋财货,实是因由所需不同。我取这五成,大半需用于赡养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手足,使他们衣食无忧,温饱有余。人心稳,则纲纪不乱。余下部分,还需周济营中孤苦,安置流民,使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剩余些许,方为我等前行之资。”
他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渐渐恢复繁华的街市,目光变得深沉:“而你这五成,至关紧要。汝父子身在公门,正需此物上下打点,维系官面根基。只有你们在明面上站稳了脚跟,我等才能在此,真正庇护这一方百姓啊。”
施恩闻言,浑身一震,只觉自己那点试探心思,此刻显得何等卑琐。
他羞愧难当,对着刘备郑重抱拳,心悦诚服。
“是…是施恩小气了!哥哥胸怀格局,施恩拜服!日后愿效犬马之劳,但凭哥哥驱使!”
数日后,神行太保戴宗风尘仆仆而至。
他收起甲马,额角微微见汗,却是精神奕奕:“哥哥,幸不辱命,人带来了!”
在他身后,李福和王家兄弟几人脸色发白,脚步虚浮,显然还没从戴宗那日行千里的神行法中缓过神来。
李福扶着墙,咧嘴笑道:“俺的娘诶!戴宗哥哥这法术,真真是…腾云驾雾一般!只听耳边呼呼风响,两边房子树木嗖嗖往后倒,脚不点地,身不由己就到了!过瘾,真过瘾!”
这几人是最初从西溪村就跟随刘备上梁山的乡勇,历经大小阵仗,早已不是当初的泥腿子农户。
如今个个眼神精悍,行事干练,已能独当一面。
刘备将他们调来,正是要借助他们逐渐磨练出的能力,协助施恩,真正将快活林这块宝地,经营成梁山在孟州的耳目与财源。
自此,在梁山暗中扶持下,施恩主管经营庶务,李福等人协理,武松则以赫赫威名震慑四方。
往来商旅皆按值抽成,明码实价,再无盘剥滋扰,快活林竟比往日更加井然有序,生意蒸蒸日上。
武松因打虎与醉打蒋门神的事迹,被众人尊为武都头,于孟州声名鹊起。
然而风光之下,这位铁打的汉子却陷入更深迷茫。
他亲眼所见,张团练乃至施恩之父老管营,这些明面上的父母官,暗地里竟皆行敛财之事。
这与武松心中非黑即白,法理为尊的信念格格不入。
这日,他闷闷不乐地寻到刘备倾诉:“哥哥,如今我们守着这快活林,抽取商旅钱财,与那蒋门神盘剥百姓,有何分别?”
刘备看着武松困惑痛苦的眼神,轻拍他坚实臂膀,叹道:“二郎须知,世间黑白,从非泾渭分明。蒋门神取财害民,我等取财安民。他用这钱养打手行凶,我用这钱养兄弟活命,为贫苦者寻条生路。”
他握住武松的手,语重心长:“在这浊世行走,难免弄脏手,却万不可脏了心。凡事有兄长在,多看多思,莫要因一时意气,堕入奸人彀中,令亲者痛,仇者快。”
武松看着刘备真诚而关切的眼睛,虽未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复杂。
但他坚信一点,兄长是绝不会害他,听兄长的,准没错。
武松将这番话牢牢刻在心里,重重点头:“哥哥教诲,武松记下了!”
……
武松坐镇快活林,凭着威名与一身煞气,倒也无人敢来生事,日子过得平静。
谁知这日,孟州张都监竟派了两名亲随,持着大红拜帖,指名相邀。
“武都头,孟州兵马都监张蒙方大人久闻英名,特命小人前来,请都头往州城一叙。”
张都监乃是牢城管营顶头上司,武松推脱不得,只得怀着一丝疑虑随行。
都监府内,武松本以为要受一番居高临下的审视。
不料张蒙方并未端坐高堂,反亲自在二堂迎候。
他年约四旬,面容儒雅中透威严,毫无上官架子,一见武松便扶住他欲行礼的手臂,连声称赞。
“好!果然一表人才,英雄气概!武松啊,你在景阳冈拳毙大虫,为民除害。在阳谷县为兄雪冤,其情可悯。虽一时失手触法,然本性忠直,勇武过人,正是迷途知返的豪杰典范!似你这等人物埋没草莽,实乃我大宋朝廷之失!”
这番话说得恳切异常,句句敲在武松心坎上。
他何曾受过这等朝廷命官如此推崇?一时间,胸中块垒竟有消融之势。
更让武松意想不到的是,张都监随即大手一挥,竟当场委以重任。
“我都监府兵马提辖一职空缺已久!此职非同小可,非真英雄不能胜任!武松,我已决意,明日便向州府行文,力荐你担此重任!”
这已非简单的赏识,而是明白无误的栽培,一旦举荐成功,武松便一跃成为州府认可的武官,权责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
张蒙方更特意安抚道:“施管营那边,你也不必为难。本官自会亲自修书,向他说明此乃为国举贤,他定能理解。你安心留在州城,静候佳音便是。”
最让武松动容的是,张都监常邀他私下叙话,推心置腹:“二郎啊,你那兄长确是江湖上难得的人物,重情重义。但江湖终是江湖,非久居之地。以你之才,天生该在庙堂建功立业,岂能长久埋没草莽,空负了这一身本事抱负?”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着武松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彷徨。
他武松自幼习武,难道真甘心一辈子做个浪迹江湖的配军?
这还未完。
数日后,张都监竟在府中设下家宴,席间,唤出一名唤作玉兰的丫鬟。
此女生得端庄清秀,举止温婉。
张都监笑道:“玉兰在我府中多年,知书达理,品性贤淑。贤侄孑然一身,若蒙不弃,我便做主将玉兰许配于你,也好让你在孟州有个家,安心建功立业。”
这一个家字,彻底击溃了武松心防。
功名,前途,家庭……
张都监将他内心深处所有潜藏的渴望,全都捧到了面前,且是以一种看似毫无保留的器重与关怀。
这份知遇之恩沉甸甸压在心上,让武松几乎无法呼吸。
他动摇了。
武松并非不念刘备恩情,正因感念兄长恩重,才更渴望走上光明正大的仕途。
凭自己本事成长为参天大树,将来不仅能光耀门楣,更能成为刘备最坚实的倚靠!
他觉得,这才是正道。
武松心中天人交战,最终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快活林向刘备坦诚相告。
刘备听罢沉吟不语,先私下唤来施恩询问张蒙方底细。
施恩皱眉回道:“张都监掌一州兵马,平素官声尚可,似乎…并不直接参与地方上这些敛财的勾当。”
他顿了顿,话没说满:“只是小弟与此人交际不深,其人心思深沉,难以揣度。”
言语间,隐隐透出对武松此行的担忧,打心底不愿武松这尊镇山太岁离开。
得知这些,刘备望着武松眼中那交织着期待,挣扎与愧疚的复杂神色,默然良久。
终是展颜一笑,那笑容发自内心,温暖而坦荡。
他用力拍拍武松臂膀:“这是大好事!二郎能得张都监这般赏识,正可一展胸中抱负,扬名立万!为兄真心替你高兴!”
刘备语气温和,带着长兄般的慈爱:“只是庙堂之高看似风光,其中人心诡谲,远比江湖凶险。你务必处处留心,事事谨慎。”
他握紧武松的手,目光深邃而坚定:“记住,无论何时,若觉风急浪高,受了委屈,为兄这里永远为你温着一碗酒,留着一条回家的路!”
武松喉头哽咽,望着兄长全然的信任,想起往日恩义,心中热流奔涌,再难自抑。
长兄如父!此恩此情,重于泰山!
他噗通跪地,不由分说,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额角沾尘,每一拜都重若千钧。
“哥哥…武松,拜别!”
武松起身,深深回望刘备一眼,扭头发足便走,生怕慢一步,那夺眶热泪便会决堤。
焦挺眼见武松身影消失,急得跺脚:“哥哥!你怎么真放武松哥哥走了?那姓张的分明是挖咱梁山墙角!”
施恩也忧心忡忡:“是啊,哥哥,武二哥性子太直,只怕……只怕要吃亏啊!”
刘备负手而立,目光悠远,仿佛已穿透重重屋舍,望向孟州城方向。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你们都道我该拦他,可你们谁又真懂二郎的心。既然二郎认准了前路,我这做兄长的,唯有成全。但……”
刘备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一股无形的威严弥漫开来。
“无论他遇到什么,哪怕是掀翻了这孟州的天!自有我这个做兄长的,替他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