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哲,是一名货运列车的副司机。这件事发生在2005年深冬,那趟本应普通的行程,成了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那天是2005年12月7日,晚上10点23分。我们的列车,代号“东风4b-7319”,满载着日用百货和建材,从格尔木站出发,沿着青藏铁路向拉萨方向行驶。车头里只有我和老师傅王根生。窗外是可可西里无人区永恒的荒原,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远处昆仑山脉的轮廓像巨兽的脊梁,沉默地趴伏在地平线上。
“这鬼地方,一到晚上就跟冥府似的。”王师傅嘬了口浓茶,眯着眼看向前方。两条铁轨在车灯下泛着冷光,像两条无限延伸的银蛇,钻进无边的黑暗。
一切开始不对劲,是在列车通过风火山隧道之后。
先是电台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夹杂着某种像是湿漉漉的喘息声。随后,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和腐肉的腥气,悄悄渗进了驾驶室。
“啥味儿?”王师傅皱起眉头,用力嗅了嗅。
我也闻到了,那味道让人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我们检查了车厢连接处,什么都没发现。荒原死寂,只有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规律“哐当”声,此刻听来却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大约凌晨一点,列车正行驶在楚玛尔河平原的一段高架桥上。气温骤降,前窗玻璃上突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霜花的纹路很怪,像无数只细小的、蜷缩的手印。
就在这时,我看到铁轨前方,距离大概两百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影。
“师傅!前面有人!”我惊呼,下意识去拉紧急制动阀。
王师傅一把按住我的手,声音发颤:“别动!这地方,这个点儿,怎么可能有人!”
车灯死死钉住那个身影。越来越近,我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它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尸骸,裹在破烂的、冻硬的藏袍里,皮肤是青灰色的,紧紧地贴在骨头上。最恐怖的是它的头,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歪斜着,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覆盖着冰碴的皮肤。
它静静地“站”在铁轨正中央,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
“妈的……撞上了!”王师傅绝望地闭上眼。
预期的撞击感没有传来。在列车即将吞噬它的前一秒,那东西……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凭空消失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内衣。我们两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
“眼……眼花了吧?”我声音干涩。
王师傅没说话,脸色惨白,死死盯着前方空荡荡的铁轨。
恐惧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几分钟后,对讲机里传来押运员小张带着哭腔的呼喊:“王师傅!李哥!后面……后面车厢有东西!它在爬!沿着车顶在爬!”
哐……哐……哐……
沉重而粘滞的声音,从车顶传来。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正从列车后半段,向车头方向移动。那声音不像动物爬行,更像是什么沉重、湿透的袋子被一下下拖拽。
与此同时,那股铁锈混合腐肉的腥气陡然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地步。驾驶室顶部的照明灯开始疯狂闪烁,在明灭交替的间隙,我惊恐地看到,前窗玻璃上那些霜手印,似乎在缓缓蠕动,变得更加清晰、密集。
“联系调度!快!”王师傅对我吼道,自己则抄起了一根沉重的检车锤。
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对讲机。电台里只有永无止境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非人的、湿漉漉的叹息。
砰!
一声巨响从驾驶室后门传来——那是连接后面车厢的门。整个厚重的铁门向内凸起,门板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用难以想象的巨力撞击它。
“它……它要进来了!”我瘫在座位上,双腿发软,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浸湿了裤裆——我吓尿了。
王师傅举着检车锤,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扇扭曲变形的门。
撞击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管还在吱吱作响,忽明忽暗。
我喘着粗气,以为噩梦暂时过去了。就在这时,我无意间低下头,目光瞥向了驾驶座下方,那个用来检查车底传动结构的、平时绝不会注意的狭窄观察孔。
观察孔的玻璃镜片上,映出了车底下的景象。
借着闪烁的灯光,我看到……车底盘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它们”。
那些东西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钢铁,身体扭曲成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青灰色的皮肤在灯光下反射着油腻的光。它们的“脸”同样没有五官,但此刻,所有“脸”都朝着观察孔的方向。
最让我魂飞魄散的是,其中一只,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它那平滑的“脸”缓缓贴近了观察孔,隔着两层玻璃,与我“对视”。
然后,它抬起了其中一条肢体——那不能称之为手臂,更像是一段腐烂、粘连着绿色粘液的触须——用尖端,轻轻敲了敲观察孔的外层玻璃。
咚……咚……
轻微的敲击声,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啊——!”我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缩。
王师傅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中的检车锤“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绿……绿血……”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是老辈子说的……昆仑山下的绿血妖……”
他的话像是触发了什么。驾驶室后门那原本停止的撞击声,再次响起,而且更加狂暴!
哐!哐!哐!
门板的裂缝越来越大,一块碎片崩飞,透过破洞,我看到了一只眼睛——一只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完全由浑浊的、散发着微弱绿光的粘液填充的眼睛!
紧接着,一股浓稠的、散发着强烈腥臭的绿色液体,像有生命般从门缝和破洞处涌了进来。它们流过地面,发出“滋滋”的腐蚀声,留下焦黑的痕迹。
“不能待在这了!”王师傅爆发出最后的勇气,拉开车门,抓着我就往车头前端狭窄的逃生平台爬。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但我们顾不上了,车厢里那个东西带给我们的恐惧,远胜于车外零下三十度的严寒。
我们趴在逃生平台的栏杆上,下面是飞速掠过的枕木和碎石。身后的驾驶室里,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以及某种东西在地面拖行的、粘腻的蠕动声。
它出来了。就在驾驶室里。
我死死抓着冰冷的栏杆,不敢回头。王师傅在我身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列车终于驶出了那片极端诡异的区域,电台恢复了正常,调度焦急的呼叫声传来。车顶的爬行声、门后的撞击声、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都消失了。
我们战战兢兢地爬回驾驶室。里面一片狼藉,控制台上布满了干涸的、绿色的粘液痕迹,后门几乎完全报废。但那个东西,不见了。仿佛它从未出现过,除了满室的狼藉和我们濒临崩溃的精神。
列车在下一站临时停靠。闻讯赶来的警察和铁路工作人员封锁了车头。当他们检查车底时,发现了更多证据——在底盘和转向架上,布满了同样粘稠的、已经半凝固的绿色污渍,以及无数个清晰的、非人的手印和抓痕,仿佛有数不清的东西曾牢牢附着在那里,随着列车一起前行。
没有人能解释那是什么。官方报告最终以“运输特殊化学品泄漏”和“恶劣气候导致的集体幻觉”草草结案。
但我和王师傅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来自昆仑山深处,来自那片古老土地最原始、最黑暗角落的东西。
王师傅在事件后精神彻底垮了,提前病退,据说整日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不允许家里有任何镜面或者反光的东西,嘴里总是反复念叨:“不能看……不能对视……”
而我,虽然勉强回到了工作岗位,但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我再也无法独自值夜班。每当列车驶入隧道,或者经过荒无人烟的路段,我总会下意识地看向车窗。
车窗玻璃上,映照出我惊恐、苍白的脸。
以及,在我脸孔的倒影之后,那本该空无一物的车厢连接处,有时会恍惚出现一个模糊的、青灰色的轮廓,静静地“站”着,没有五官的“脸”,似乎正透过两层玻璃,默默地与倒影中的我……“对视”。
我永远记得那股味道,铁锈混合着腐肉。我也永远记得那只敲击观察孔的、流淌着绿血的触须。
它们还在那里。在铁轨延伸的黑暗里,在无人区的冻土下,在我们认知的边界之外,静静地等待着。或许下一次,当你乘坐火车,在深夜穿过某片寂静的原野时,不妨也低头看看——
看看你的座位下方,那连接着外部广阔黑暗的缝隙之外,是不是……也静静地站着一双,毫无血色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