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空气凝滞如胶。
示波器的屏幕上是紊乱的波形,像一颗垂死心脏最后的挣扎。中央实验台上,那块半个巴掌大小的原型芯片安静地躺着,金属引脚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沉默地宣告着又一次尝试的失败。
陈默的指关节抵在冰凉的实验台金属边缘,用力到微微发白。鼻腔里充斥着焊锡膏和高温烤焦pcb板的焦糊气味,一种熟悉的、代表着瓶颈与困境的味道。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连续三十六个小时的高强度攻关,让眼球表面像是蒙了一层粗糙的砂纸。
“第三十七次负载测试,失败。”李慕雪的声音干涩,敲击键盘记录数据的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她是陈默带的第一批学生里最沉静的一个,此刻连她也掩不住那份挫败。
角落里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用额头撞击折叠床金属支架的闷响。是赵鹏,团队里的硬件狂人,这次原型芯片测试的主要负责人。他没出声,只是把脸深埋进臂弯里,肩膀绷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故障点?”陈默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未进水而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料。
“和之前一样…峰值运算下的瞬时功耗失控,热崩溃。”李慕雪调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红色的错误标记刺眼地遍布屏幕,“散热解决方案已经逼近极限,材料本身…撑不住。仿真的模型和实际表现,偏差太大了。”
窗外的天色早已从墨黑转为灰白,又渐渐染上晨曦的淡金。但这间被厚重遮光帘隔绝的实验室里,时间仿佛陷入了泥沼。国家级“灵犀”项目的第一次阶段性成果验收迫在眉睫,他们这支由一所普通大学教师带领的“杂牌军”,面对的却是国内顶尖实验室都未能完全攻克的专用AI计算芯片难题。
陈默的视线从失败的原型芯片上移开,掠过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焦虑的脸。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几乎要压垮人的重量——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山穷水尽,更有一种无形的期待和怀疑从外部渗透进来。他们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队伍,有多少人在等着看笑话?系主任张安国那伙人,恐怕早已准备好了落井下石的辞藻。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焦糊味的空气。视网膜后方,旁人无法窥见的系统界面泛着微光。【学习光环】稳定运行,反馈回的海量知识在他脑中奔腾,如同一条汹涌的暗河。问题症结何在?模拟与现实的鸿沟…
“…模型太‘干净’了。”陈默忽然出声。
所有学生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们所有的仿真,都基于理想条件下的完美模型。但现实世界的硅晶圆存在固有缺陷,制程工艺有微米级的波动,电流在纳米级的导线里穿行,会遇到理论无法完全涵盖的量子效应…”他走到白板前,拿起一支几乎快耗尽墨水的蓝色记号笔,笔尖划过板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我们在和幽灵打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在那里,每一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刻掐断我们的脉搏。”
他笔下流畅地勾勒出复杂的电路结构,标注出几个关键节点:“慕雪,调出第三十五次失败前0.1微秒的底层电流监控数据。赵鹏,别撞床了,过来看这里。”
赵鹏猛地抬起头,眼眶发红,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几步就跨到白板前。
“看这个电流尖峰,它出现的时间点,和散热片温度传感器记录到的异常温升起始点,存在一个极微小的、理论上不应该存在的延迟…”陈默的笔尖精准地点在两个数据序列上,“不是热导致电流失控,是这个被我们忽略的、源于材料深层缺陷的瞬时电流毛刺,率先引发了局部过热,然后才是一场雪崩!”
实验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机器风扇的低鸣。所有学生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白板上那简洁却致命的推导。一种豁然开朗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
“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监测模型,不是去看宏观的温度和功耗,而是去监听这些‘幽灵’的低语——在皮秒级别上捕捉这些电流的异常波动。”陈默扔下笔,目光扫过众人,“算法要重构,监测点要增加到原来的五十倍。工作量很大,时间…”
“我们来得及!”李慕雪猛地打断他,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舞,调出新的编程界面,眼神亮得惊人。
“对!干他娘的幽灵!”赵鹏吼了一嗓子,一把抓过桌上的烙铁,仿佛那是对抗无形敌人的武器。
凝滞的空气被打破了。短暂的颓丧被一种更尖锐、更专注的兴奋所取代。键盘敲击声、仪器的嗡鸣、急促的讨论声再次充斥实验室,却不再是绝望的嘈杂,而是带着一种找到了方向的、密集的火力倾泻。
陈默看着重新投入战斗的学生们,胃部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了一丝。他走到饮水机旁,用纸杯接了点温水,水流声在短暂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杯沿触到嘴唇,温热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捕捉到实验室门外走廊上一闪而过的身影。很模糊,速度很快,像是无意间路过。但陈默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那个人,半个小时前,似乎也以同样的速度和角度从门外经过了一次。
陈默没有立刻转头,他只是慢慢地喝完那杯水,将纸杯捏扁,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动作自然流畅。
他走回实验台,仿佛要继续指导学生,却在经过门口监控显示器时,脚步极其自然地停顿了一秒。屏幕上是走廊的实时画面,空无一人。他的指尖在控制台下方的键盘上掠过,快得看不清动作,调出了之前一段时间的监控回放。
画面快速倒回,停止。画面上,那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帽子的男人,正站在门外,身体微微前倾,视线的角度……恰好能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看到内部实验台的一角。
不是路过。
陈默关掉回放界面,屏幕重新变为实时监控。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颈后的汗毛,在无人看见的瞬间,微微立起。实验室里的学生们对此一无所知,完全沉浸在技术攻坚的热潮中。
危机感像一滴冰水,悄无声息地渗入后颈,沿着脊柱缓缓滑下。
技术的高墙尚未翻越,而无声的硝烟,似乎已经飘到了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