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宫道上的影子缩成一小片。艾琳站在书房窗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桌上放着三本账册,封皮是统一的深蓝布面,边角整齐,看起来无可挑剔。
莱昂走进来时,她没有回头。他站到桌边,低声说:“人带来了,在外厅候着。”
艾琳点头。“让他们进来,只准带笔和记录簿,不准带任何文书。”
片刻后,三名财务官员走入。为首的姓霍恩,四十多岁,脸上带着惯常的恭敬笑意。另外两人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脚步一致,像是排练过。
“王后召见,不知所为何事?”霍恩躬身行礼,声音平稳。
艾琳坐在主位上,目光扫过三人。“庆典刚过,我例行核查财政运转情况。尤其是税粮入库这一块,最近有没有异常?”
霍恩立刻答:“一切正常。各村税粮按期上缴,入库登记完整,暂无差错。”
“北境三村呢?”艾琳问,“青石沟、柳河屯,还有第三个村子叫什么来着?”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霍恩眼神微闪,但马上接话:“是白杨坡。这三个村子的麦粮确有上缴记录,不过……地方报送文书迟了几天,我们还没来得及录入总账。”
“哦?”艾琳看向他身侧的年轻官员,“你说说,录入延迟多久?”
那人一愣,抬头看了霍恩一眼,才开口:“大概……五六天吧。山路难行,信使耽搁了。”
“可我在庆典当天就听到了控诉。”艾琳语气不变,“一个老农跪在高台前,说他们交了三成麦粮,国库却无登记。这事你们知道吗?”
三人同时低头。霍恩咳嗽一声:“确有此事。我们正准备上报,没想到您已经知晓。”
“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理?”莱昂突然开口。
霍恩连忙道:“我们会补录账目,追查遗漏环节,绝不会让百姓吃亏。”
艾琳翻开手边一本账册,翻到中间一页。“这上面写着,上月二十三日,东仓接收小麦八百石,来源标注为‘北境诸村统收’。可为什么没有具体村庄名称?也没有缴税人签名?”
“这个……”霍恩略显迟疑,“因为是集中转运,所以做了合并登记。这是惯例。”
“哪个条例写的惯例?”艾琳盯着他。
“这……属下一时记不清条文编号,但多年来都是这么做的。”
她又转向另一人:“你负责核对入库单据,那天你在岗吗?”
那人点头:“在的。”
“那你亲眼看见那八百石小麦入仓了吗?”
“我……看到了登记簿。”
“我不是问你看到什么本子。”艾琳声音低了一度,“我是问你,有没有亲眼看见粮食进仓?有没有清点数量?有没有查验成色?”
那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霍恩赶紧接过话:“当时由库官带队验收,我们依据他们的报告做账,流程合规。”
艾琳合上账册,轻轻放在桌上。“既然你们都说没问题,那就把近三个月所有税粮原始账本交上来。我要看每一笔进出明细。”
霍恩脸色变了变:“全部?包括草稿和底册?”
“包括草稿和底册。”她说,“明天午前,送来这里。”
“可是……有些账本还在整理,誊抄工作尚未完成——”
“那就加班。”艾琳打断,“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凑齐,只要一份不缺地送来。”
三人互看一眼,低头应是。
等他们离开后,莱昂走到门边确认无人偷听,才低声问:“你觉得他们有问题?”
“不是觉得。”艾琳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旧册子,“从他们进门那一刻起,就有问题。霍恩抢着说话,另两人不敢接话,配合得太整齐。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个老农说的是哪三个村子,刚才才临时对口供。”
莱昂皱眉:“要不要现在就把人扣下?”
“不行。”她摇头,“我们现在只有怀疑,没有证据。打草惊蛇只会让他们销毁东西。”
“那这些账本能查出什么?”
“至少能看出他们怕不怕。”
第二天上午,三名官员准时送来六本账册。装订整齐,纸张干净,墨迹一致。
艾琳当着他们的面翻开其中一本,逐页查看。翻到第三个月中旬时,她停下。
“这笔记录。”她指着一行字,“四月初七,收到青石沟小麦一百二十石。可下面这一页,四月初九,又记了一次,同样是青石沟一百二十石。同一个村子,同一批粮食,记了两遍?”
霍恩急忙解释:“可能是誊抄失误,多抄了一遍。我们会划掉更正。”
“那为什么不盖修正章?为什么连个签名都没有?”她继续翻,“再看这里,五月份的运输损耗记录,写的是‘途中遭雨,损毁四成’。四成?整整一半都没了,你们就一句‘遭雨’就完了?”
“天气确实不好,山路湿滑——”
“我不是听理由。”艾琳将账本合上,“这些账本我留下。三天内,我要看到所有缺失明细补全,每一页都要双人签字,加盖骑缝印。另外,从今天起,所有入库必须现场核验,由两名以上官员共同签收。”
霍恩还想说什么,被她抬手止住。
“下去吧。”
三人退出书房,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夜深,烛火摇晃。艾琳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开三本账册。她用红笔在纸上列出几项异常:
1. 青石沟两次缴税记录,数字完全相同;
2. 白杨坡缴税清单上有签名,但指纹模糊,不像真实按压;
3. 东仓入库日志显示某日接收大批粮食,但账本无对应条目;
4. 运输耗损率连续三个月超过三成,最高达四成;
5. 多个村庄缴税时间集中在同一天,不符合实际收割周期。
她一条条画圈,眉头越锁越紧。
莱昂推门进来,轻声问:“看出什么了?”
“这不是漏记。”艾琳抬头,“是有人故意抹去痕迹。统收不分项,虚报损耗,重复登记,再悄悄抽走一部分粮食转卖。手法很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是说,早就形成了规矩?”
“对。”她放下笔,“一个人不敢这么做,但一群人就能做成‘常规操作’。他们以为只要账面平了,就不会有人查。”
莱昂沉默片刻:“接下来怎么办?”
“先不动他们。”她说,“让他们以为过关了,才会放松警惕。你找两个可靠的人,暗中盯住这三个人的行踪,特别是他们私下见谁,去哪些地方。”
“还要查什么?”
“查仓库守卫轮值表,查运粮车队路线,查最近半年所有进出城的商队许可名单。”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这些人背后一定有接应的商人,或者别的官员在掩护。”
莱昂点头:“我今晚就安排。”
艾琳看着窗外财务厅的方向。那栋楼还亮着几盏灯,像是有人在加班。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次军粮克扣案。当时她砍了几个小吏的头,以为震慑住了。可现在看来,那些人不过是替罪羊,真正挖洞的人一直没动。
她转身拿起红笔,在纸上写下七个村庄的名字。都是北境的产粮村,都在最近三个月出现过缴税异常。
笔尖顿了顿。
她把纸折好,放进袖袋。
烛光映在桌面上,账本摊开着,其中一页的数字被涂改过,墨色深浅不一,像一道擦不干净的伤疤。
艾琳伸手抚过那行字。
指尖停在“四成损耗”那一栏。
她的手指用力压下去,纸面发出轻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