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坐在马车里,手还握着那束野花。花瓣已经有些干了,颜色也不再鲜亮。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响声。她没有看窗外,而是把目光落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莱昂靠在车厢一侧,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他的衣服还是那件灰布外衣,袖口的泥点没擦干净。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但睫毛微微颤动,说明他并没有睡着。
“你今天说的那些话。”艾琳开口,声音不高,却让车厢里的空气变了,“让我想到很多事。”
莱昂睁开眼,看着她。
“你说水要靠坡度引流,不能只记用量。我说补偿标准时,你立刻提到损益备案制。这些不是随便走一走就能知道的事。”她停顿了一下,“你到底是谁?”
莱昂没有马上回答。他抬手轻敲车壁两下。车夫会意,放慢了速度。外面的脚步声和叫卖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响。
“我不是逃难的人。”他说。
艾琳等着。
“我出生在沃尔顿,北境最大的封地。父亲是伯爵,掌管三十六村,每年收粮八万石。可就在去年冬天,我亲眼看见一个母亲抱着饿死的孩子跪在官仓前。守卫不让她进去,说‘配额已满’。”
他说话时语气很平,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就像在讲别人的事。
“我去找父亲,求他开仓。他说不行。规则就是规则,动摇一次,就会动摇整个秩序。我说百姓快死了,他还说‘死几个,才能稳住大局’。”
艾琳的手指收紧,野花被压得更扁。
“那天晚上,我烧了当年的税册。账本上写着‘征七成,留三成备荒’,可实际上,哪一户能剩下三成?老人病了不敢医,孩子七八岁就得下田。种出来的粮食,一半还没出田就被拉走。”
“第二天早上,我就走了。没带仆人,没拿金币,只背了一个包袱。从那以后,我在六个王国之间走,看过免税的旗号下照样盘剥,也见过所谓仁政不过是换了个收钱的方式。”
他看向艾琳:“但我没见过谁真的把农奴的孩子送进学堂,也没见过哪个官员会蹲在田里量土质。你做的事,和他们不一样。”
艾琳问:“那你来是为了什么?为了看看我能走多远?还是等我失败,回去讲一个笑话?”
“不是。”他说,“我是来看这盏灯能不能亮下去。如果能,我想留下,一起添柴。”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
“你知道推行联耕共营会遇到什么吗?”艾琳说,“地方官会说‘祖制不可改’,富户会怕分了他们的田,连百姓自己也可能不信——他们听过太多承诺,最后都变成新的赋税。”
“我知道。”莱昂点头,“所以我不会只说想法。我可以写方案,可以跑村子,可以一条条核对用工记录。我不需要名分,也不求职位。只要你允许我说真话,并且有人愿意听。”
艾琳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子。封皮上写着《农政辑要》四个字。她翻开一页,将那束野花轻轻夹了进去。纸页合上,花茎露在外面一小截。
“明天还要去田里。”她说,“水利司的人会到新渠现场。你要是愿意,一起来。”
“我会去。”
“不用穿官服。”她补充,“也不用躲着说话。从今天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莱昂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外面是王宫偏门。守卫认出艾琳,低头行礼。两人下车,沿着青石回廊往内走去。
夜风穿过廊柱,吹起衣角。檐下铜铃轻轻晃动,声音清脆。
“你离开沃尔顿后,有没有人追你?”艾琳突然问。
“有。”
“你怎么活下来的?”
“有时候藏在运粮车里,有时候跟着商队走边道。最难的时候,在矿场做了两个月苦工。没人查身份,只要有力气就行。”
“你读过多少书?”
“家里的书房烧了,但我记得大部分。后来在路上捡到残卷,也向一些老学者请教过。真正的知识不在书页里,在田里,在市集,在人怎么活下来这件事本身。”
艾琳点点头。
前方是政务区的主楼。灯火通明,文书房还在办公。几个小吏抱着卷宗匆匆走过,见到艾琳连忙让路。
“商人代表明天上午到。”她说,“我们要谈海外通商的事。关税、风险分担、船队调度,每一项都要定清楚。”
“我可以准备材料。”莱昂说,“特别是关于北方航线的风险评估。我走过三次冬航,知道哪些港口会在风暴季关闭。”
“好。”艾琳说,“那你今晚就住宫里。东侧有间空房,以前给顾问用的。”
他们走到书房外。门口站着值班书记官,见两人走近,上前一步准备通报。
艾琳摆手,示意不必。
她推开门,屋内灯光明亮。桌上堆着几份草案,最上面那份标题是《合作农庄试点章程(初稿)》。旁边放着墨笔和砚台,还有半杯凉透的茶。
“你先看看这个。”她指着草案,“如果有想法,直接写在边上就行。”
莱昂走进屋子,站在桌前。他没有立刻翻文件,而是先看了看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农田已看不见轮廓。
“你觉得百姓最怕什么?”他忽然问。
“怕变。”艾琳说,“怕变了以后更糟。”
“所以不能说是改革。”他说,“要说这是给他们一条退路。种不好没关系,亏了有补,不想干随时能退出。只有让他们觉得安全,才会愿意试。”
艾琳看着他。
“你确实懂这些人。”
“因为我也是从他们中间走过来的。”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递过去。“这是最新的田亩登记册,里面有三百个自愿报名的农户名单。你今晚可以看看,明天我们一起去见第一批人。”
莱昂接过书,手指抚过封面。
“他们会问很多问题。”他说,“比如‘官府是不是又要骗劳力’,或者‘收成好了会不会加税’。这些问题不能回避。”
“那就一个个答。”艾琳说,“答到他们信为止。”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宦官捧着热巾和新茶进来,放下后退了出去。
屋内暖光映在两人脸上。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
“你还记得那个送花的小孩吗?”艾琳忽然说。
“记得。”
“他爹去年修渠断了腿,家里全靠他娘撑着。可他今天敢跑出来送花,说明他不怕大人了。”
“这不是小事。”莱昂说,“当孩子不再躲着官差跑,这个地界才算真正变了。”
艾琳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风吹进来,带着夜晚泥土的气息。
“明天见完农户,我们还得处理香料市集的事。上次争端虽然平了,但根源没解决。商户之间互不信任,外商就不敢下单。”
“需要建立信用机制。”莱昂说,“不是靠罚,而是让守规矩的人得好处。比如优先审批、减税、官方推荐。”
“我已经让商审司起草规则。”艾琳转身,“三条底线:不准造假,不准垄断,不准贿赂。违反的,五年内不得参与官市交易。”
“够狠。”
“不够狠,就压不住贪心。”
他们重新回到桌前。艾琳拿起笔,在草案空白处写下一行字:“试点期三年,亏损由专项基金补,收益归农户七成。”
莱昂看着那行字,低声说:“你会得罪很多人。”
“我知道。”
“包括那些原本支持你的人。”
“我也知道。”
她放下笔,抬头看他:“但这条路,我必须走。”
莱昂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手中的书轻轻放在桌上,然后拉开椅子坐下。
他拿起草案,开始一页页翻看。
艾琳站在一旁,看着灯下那个低头阅读的身影。
屋外,铜铃又响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