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宝玉如何懊恼,二人一同回了怡红院,先叫袭人埋怨了一通。
“二爷如今也大了,又不在老太太跟前儿,哪儿还能如小时候那般没个黑夜白天的浑闹?早该回转了才是正经。更别提晴雯这个去接人的,怕不是也玩上了兴头,忘了回来。”
绣橘同她说的事情不好过了第二人的耳朵,晴雯正为难该如何解释,却是宝玉开口道:“她去的时候我本要走的,只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同林妹妹说,不得已回转了,才耽误了功夫,你莫要怪她。”
“我哪里敢怪她?只你们一个个儿都是最有主意的,怕不早将我的话当了耳旁风,下回我可少说几句,还省些力气。”
晴雯见她越发拿乔起来,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扭头走了,留她给宝玉哄去。
才挪换了新地方,除了留有值夜的袭人在暖阁处歇息,晴雯与麝月众人都往后罩房中去住,这回房屋隔间虽小,却是够她们几个大丫鬟一人一间地住着。
晴雯掌灯进去,只见这屋内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放着她的箱子,床上铺着干净喧软的被褥,心绪纷杂,又轻叹一声。
若非他日有性命之忧,就算一生一世都住在这里,也是极好的。
吃食皆有专人做好,每季有新的衣裳被褥分发,就算做些活计,也都是轻省不累人的。
更莫要说她这般有技艺的,光是每回给林姑娘做了新衣裳,不光林姑娘有赏钱,就连贾母处也要赏些金银锞子与她。
如今茜雪卖包子的生意想来已入正轨,多浑虫又死了,往后她的钱只自己好好存起,比在外头挣命可是好了太多。
只是又想起,自己前世被撵出去时,王夫人却连身儿好衣裳都不许她带走,若是只一味攒钱,也不知道日后又要便宜了谁。
晴雯死后意识恍惚之间,并不知前世她死以后,袭人曾将她的东西叫人打包送了出去,多浑虫夫妇拿了她的东西,又往王夫人这里报了丧,得了烧埋银子,将她一把火烧成了灰——
罢了,这些事情,不知道也好。
此时晴雯兀自发愁,该如何将这些银子妥善安置。
她虽信得过茜雪的人品,可这人心最是不值当试探,莫要把好好儿的一个人,被银钱引诱着失了良知。
若连茜雪都信不过,更别提其他的人——
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晴雯悠悠一叹,先将此事放在一边,又将自己的行李拿出来收整。
坠儿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晴雯一闪眼看见,倒叫她唬了一跳,不由骂道:“作死的小蹄子,你若要进来,就光明正大地进来,在那里似个贼一般,难道是要讨打不成?”
坠儿嬉皮笑脸背着手走进来,四下里环顾一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晴雯瞟了她一眼,十分不喜欢她这般不大气的模样,又想起来前世她偷盗虾须镯的事情,忍不住道:
“你虽年纪小,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对你便有教导之责。走路大大方方把头抬起来走,若要看什么,也大大方方去看,何必含胸低头似个贼模样?你自家行得端,坐得正,又怕些什么——”
一语未了,便看见坠儿欢喜地去墙角拿了一个陶罐,而后从身后晃出手来,竟是如小儿拳头一般大的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晴雯的话立时卡在了喉咙处,鼻子微酸,眼睛竟有些微泪意。
“晴雯姐姐,今儿我同小红姐姐一起去园子里逛,见人正剪了花儿去插瓶,她便问人要了几枝,这是分给我的。先时人太多,我怕分不公,就等到这会子才来给你。”
坠儿笑着说道,又将花放在桌上,把陶罐拿出去浅浅接了些水,回来把花拿起来插上,放下欣赏了片刻,才又眼睛亮晶晶看着晴雯。
“这会子还是花骨朵儿,明儿一早定会开了,到时候晴雯姐姐的屋子里头一定很香很好看。”
“你……你白日里就跑出去乱逛,叫人知道,难免不拿了你的错处教训你,以后还是莫要这样了。”
晴雯心中欢喜,可话至嘴边,说出来又是这些,她也不由心中懊恼,但若要她说些哄人的话,却如何也是不能的。
“我知道,我和小红姐姐还有佳蕙是做完了手上的事情才出去逛的呢。”
晴雯让坠儿在自己床前的凳子上坐下来,“你过来,瞧你那鸡窝似的头发,我给你篦了篦,免得生了虱子头上痒。”
坠儿顺从地坐过去,叫晴雯拆了头发,与她说着今日的趣事。
忽听她说起来一个面上有些烫伤的女子,听小红说,那是大老爷贾赦的妾室,晴雯不由惊疑。
“大老爷最是一个好美色的,莫说烫坏了半边脸,就是手上有些陈年旧伤,怕他都不乐意。如何竟收了一个毁了容的?”
“听小红姐姐说,那位姨娘也不是进来的时候就伤了的。好似是跟大太太吵闹过几回,有一天晚上疯疯癫癫跑到大太太屋里,说有鬼要害她,点了灯一看,脸上那么大一块烫焦了,好生吓人。”
坠儿说着话,又想起来小红同她说的那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头皮一紧,挣得生疼。
晴雯的心里一点儿也平静不下来。
贾府一向以仁心待人,尤其是贾母最是怜老惜贫的,可这人活生生的在夜里被人在脸上烫得毁了容,她们这些在荣庆堂贾母跟前儿住着的丫鬟竟然连半点风声都不曾听说了。
又想到绣橘说她姐姐被大太太身边的人害得落了胎——
再远一些,还有避祸到水月庵的宝珠,如今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坠儿听得她许久不曾说话,手支在自己头上半晌没个动静,扭头一看,却发现晴雯面色煞白,两眼发直,倒像是被吓着了一般。
“晴雯姐姐,再有什么妖魔鬼怪,也是在大太太院子里作妖,同着咱们却是不相干的。你莫要自己吓自己,回头夜里不敢出去了,难道要生生忍着不成?”
坠儿攀着她的胳膊,认真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