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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石柱蹲在军营账房外的土台子上,手里攥着一卷磨得发毛的麻册。日头偏西,晒得他后脖颈发烫,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浸湿了粗布短褐的下摆。他没去擦,只低头一页页翻着那本账,指尖在“三月十七,箭矢损耗八十二支”一行停了停,又往后翻,“四月初二,士卒腹泻六人,疑因炊米未淘净”。

旁边几个戍卒凑过来看,一个年轻兵丁嗤笑:“百夫长还记这些?刀都快生锈了。”

赵石柱不抬头,只把册子往他手里一塞:“那你去跟郡守说,昨夜断粮是天意?”

那人愣住。

前日夜里,北线戍所突报缺粮,火把一路烧到郡守府。赵石柱提着这本账册进门,当堂摊开,从去岁秋收入库数起,逐日核对转运、驻点耗用、雨季霉变记录,一口气指出三个屯仓虚报损耗、私卖军粮的漏洞。郡守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看了半宿,次日便派人查封三仓,押走两名仓吏。

此刻,那本账已在军中传了七八圈。有人不信,拿来对照自己队里的口粮发放,竟分毫不差;有人悄悄抄录,学着在竹片上记“伤病几人”“牛力疲否”。连向来不屑文书的老校尉也问了一句:“你这算法……哪学的?”

赵石柱终于抬眼,嘴唇动了动,没答。

他知道是谁教的。

麦穗从没说过这是什么高深本事。她只是每晚坐在灶屋油灯下,在陶片上写田亩、粪肥、雨水天数,一边啃指甲一边念叨:“地不会骗人,账也不会。” 有一回他笑她像市井妇人算腌菜坛子,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把一块刻满符号的陶片递过来:“那你告诉我,去年春荒时谁家饿死人?谁家多存了两斗粟?你说得出吗?”

他哑了。

后来她开始教村中妇人识数,用炭笔在地上画格子,一格代表一亩,黑点是收成,红线是旱情。他路过晒场,听见她们念:“三月翻土,深七寸,加粪三筐……” 声音齐整,像犁沟一样直。他站在人群外,忽然觉得,打仗也好,种地也好,其实都在记——记人、记粮、记命。

此刻他合上账册,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郡守召见是在正午。大堂空阔,案上摆着他那本麻册,旁边另放了几份新抄的副本,墨迹未干。郡守手指轻敲桌面:“你这册子,不止记物。”

“是。”

“还记了什么?”

“士气。”赵石柱声音平稳,“每逢雨雪,逃卒多两人;口粮减半那日,操练时摔伤三人。伤病率与粮肉配比相关,我算了三个月。”

堂内静了一瞬。

郡守缓缓点头:“此非琐事。”他站起身,将原册递还,“明日召集各戍所百夫长,你来讲。”

“讲什么?”

“讲你怎么用一本‘妇人细账’,救了全郡军粮。”

消息传开,军中哗然。老吏们聚在营角,骂他丢了武人颜面:“拿笔杆子当功劳,岂非笑话!” 有人故意在巡营时堵他:“赵百夫长,今日兵器折损几何?可要我替你记一笔?”

赵石柱只看着对方:“上月你部丢了一副铁甲,至今未报。你要我现在记吗?”

那人脸色变了,退后一步。

授课那日,三十多名百夫长列坐堂下。赵石柱站在前方,身后挂着一张大幅兽皮纸,上面是他连夜画出的记账格子:左列项目,右列数字,下方另设“异常备注”一栏。他拿起炭条,在“粮草”格写下“日耗粟三石五斗”,又在备注里添一句:“雨日增半斗,因牛力耗甚”。

底下有人皱眉:“这也记?”

“记。”他说,“少半斗,十日就少三石。三石粮,够一个兵活半月。”

一人冷笑:“照你这么说,连士卒放屁次数都该记?”

赵石柱不恼:“若连放屁都没力气,那就是病了。病了就要治,不然上阵就是死人。”

堂中沉默。

郡守坐在侧席,听完全程,起身宣布:“即日起,全郡戍所设记账册,每月上报核查。由赵石柱督制模板,主讲授业。”他又看向众人,“这不是妇人之巧,是战场之眼。看不见的,早晚会死。”

散场后,一名老百夫长拦住他,手里捏着刚领的空白麻册:“这格子……真能防贪?”

“不能防。”赵石柱摇头,“但它能让贪的人露出来。”

那人盯着册子看了很久,终于道:“明早我部开讲,你来吗?”

他点头。

半月后,第一批上报账册送至郡守案前。其中三分之二敷衍潦草,唯有西北两所格式整齐,数据清晰。郡守翻看良久,命人赏赵石柱百石粟,并召其入府。

府门外,同袍围上来拍肩祝贺。有人笑问:“郡守可问你这本事从哪来的?”

赵石柱抱着那卷账册,没躲,也没藏。他把册子放在马鞍前,任风吹开扉页——那里有一行小字,是他昨夜添上的:“始学于家中灶屋,授者陈氏麦穗。”

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朝村路而去。

进村时天光尚亮。他远远看见麦穗蹲在东田埂上,左手撑地,右手握炭笔在陶片上划写。她袖子挽到肘,裤脚沾泥,左腕艾草绳被夕阳染成暗绿。他勒住马,跳下来,大声喊:“夫人!你的‘歪门邪道’,如今是军令了!”

麦穗抬头,眯眼看了他一会儿,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账册上。她没说话,只轻轻吹了吹陶片上的粉屑,收入鹿皮囊,站起身拍打裤腿。

赵石柱走过去,把册子递给她。她接过,翻开第一页,见上面写着“陇西戍军通用记账法”,下方列着分类格子,工整如田垄。她手指抚过纸面,停在角落一行小字。

“是你写的?”她问。

“是我。”

她嘴角微动,没笑,也没夸,只把册子合上,递还给他:“粟呢?”

“在后头车上,百石。”

“够换三架新犁。”她说,“明天叫阿禾来量尺寸。”

她转身朝灶屋走。

赵石柱抱着账册跟上,忽又停下,回头望了一眼东田。十户新耕者的地里,犁沟笔直,新苗齐整。田头插着那根铜杖,铁犁模型仍立在旁,像一尊沉默的碑。

他再回头,麦穗已走到灶屋门口,正弯腰拾柴。

他张了口,想说些别的,终究没出声,只把账册抱紧了些,快步跟了上去。

当晚,麦穗在灯下展开一张新陶片,用炭笔写:“粟入军仓百石,源出石柱账策。”写完,她吹去浮尘,收入鹿皮囊最底层。油灯闪了闪,映得她手腕上艾草绳微微晃动。她起身吹熄灯火,屋外,虫鸣低响,风掠过晒场边的药庐,檐下空罐口嗡的一声,余音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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